大理国诗人段福与忽必烈的“苍山唱和诗”考证

大理国亡后,尚有一些原大理国文人活跃于蒙元初文坛,其代表人物有段福和赵子元等,他们的文学成就,更多的得益于大理国时期所受的教育,也可以反映大理国文学的水平。云南地方史料中保存的忽必烈与段福唱和诗,是大理国末期和蒙元初期的重要文献,具有很高的文学和史学价值,然而后人对其存在许多误解,本文试详析而厘正之。
一、忽必烈南征与段福归顺

蒙古海迷失后称制三年(蒙哥汗元年,1251),忽必烈长兄蒙哥登基成为蒙古帝国大汗,是为元宪宗。因为忽必烈在蒙哥的同母弟中“最长且贤”,蒙哥遂命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事务。[1](P57)蒙哥汗二年(1252),蒙哥命忽必烈率师征伐大理。大理国天定三年癸丑(蒙哥汗三年,1253)十二月,蒙古军攻占大理国都羊苴咩城,大理国权臣高泰祥(即高祥)逃奔姚州(今云南姚安),国王段兴智退守陪都善阐(今云南昆明)。段兴智叔父段福当在此时被俘或者归降了蒙古。蒙古军攻破姚州,高泰祥被俘,被斩于五华楼下。天定四年甲寅(1254)春,忽必烈登临苍山十九峰之兰峰,段福扈从,二人并作诗唱和助兴。不久忽必烈自大理北返,留大将兀良合台继续平定大理未附各地。同年秋,兀良合台攻克善阐,段兴智被俘。《元史·兀良合台传》载:

甲寅秋,复分兵取附都善阐,转攻合剌章水城,屠之。合刺章,盖乌蛮也。前次罗部府,大酋高升集诸部兵拒战,大破之于夷可浪山下,遂进至乌蛮所都押赤城。城际滇池,三面皆水,既坚且险,选骁勇以炮摧其北门,纵火攻之,皆不克。乃大震鼓钲,进而作,作而止,使不知所为,如是者七日,伺其困乏,夜五鼓,遣其子阿术潜师跃入,乱斫之,遂大溃。至昆泽,擒其国王段智兴(应为兴智)及其渠帅马合刺昔以献。[2](P2979-2980)

合剌章即原大理国都羊苴咩城,押赤城即善阐,昆泽在今云南宜良。“马合剌昔”据张星烺先生考证,为梵语maharajah之译音,与“摩诃罗嵯”同义,为段兴智的称号。波斯拉斯特丁《史记汇编》曰:“大理其王称曰马哈剌(Mahara),犹言大王也。”[3](P565)此处言“擒其国王段智兴及其渠帅马合剌昔以献”,方国瑜先生认为应作“擒其国王马合剌昔段兴智及渠帅以献”,[3](P565)因《元史》仓促成书,抵牾之处很多。兀良合台于蒙古宪宗五年乙卯(1255)遣人将段兴智和段福一道送往北方,向大汗蒙哥献捷,同行的还有波丽国主细嵯甫等人。

段福字仁表,太和(今云南大理)人。他文武双全,在与段兴智一起朝见蒙古大汗蒙哥、表示归顺之后,蒙哥赐以金符,让二人归国。时蒙古意图从南北两面夹攻宋朝,故对其采取怀柔政策。回到大理后,段兴智和段福率僰、爨军为前锋,导兀良合台讨平未附诸郡,又南攻交趾(今越南),北上伐宋。《元史》卷一百六十六《信苴日传》载:

岁癸丑,当宪宗朝,世祖奉命南征,诛其臣高祥,以段兴智主国事。乙卯,兴智与其季父信苴福入觐,诏赐金符,使归国。丙辰,献地图,请悉平诸部,并条奏治民立赋之法。宪宗大喜,赐兴智名摩诃罗嵯,命悉主诸蛮白、爨等部,以信苴福领其军。兴智遂委国任其弟信苴日,自与信苴福率僰、爨军二万为前锋,导大将兀良合台讨平诸郡之未附者,攻降交趾。入朝,兴智在道上卒。[4](P3910)

信苴为白语,意为王子。李京《云南志略》载白人称“诸王曰信苴”。[5](P175)段福与段兴智一起去朝觐蒙哥,说明其为大理国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次年,段兴智向蒙古献大理国地图,请求平定诸部,并条奏治民立赋之法。蒙哥大喜,赐兴智名“摩诃罗嵯”,意为大王或大僧王,命其继续掌管诸蛮白、爨等部,以段福统领军事,段氏又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过去的权位。从段福的经历来看,他熟谙军事,但大理国后期高氏专权,他只有在降蒙后才正式成为军事统帅。

明洪武十四年(1381)九月,明太祖朱元璋命颖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右副将军,率兵平定云南。年底,明军大破梁王军队,扫平滇东,进驻善阐。大理总管段世闻明军至威楚(今云南楚雄),遣使致书,请依唐宋故事,奉正朔,修岁贡。傅有德不听,答书令其速降,文中称:

汝段氏继蒙有土四百余年,元世祖南征,段兴智、段福祥以全城内附,又率蛮众从师伐宋,尔祖段实继任,再续勋劳,累官参政,子孙相承,绵至于今,亦可为名世之家矣。

书中段福作段福祥,祥应为衍字,或另有所据。又段福降蒙在先,可能在段兴智和高泰祥逃走后,段福以全城内附;段兴智降蒙在后,为兵败被俘,并非以全城内附。明彭时等纂修《寰宇通志》载:“段信苴福,太和人,思平之裔,随元将兀良合台征交趾,以功授参知政事,所著有《征行集》。”[6](P142)说明段福在云南行省建立后,曾任参知政事,为行省高级官员,他又受封武威公,故云南地方史料中一般称其为武威公。

二、忽必烈与段福作诗唱和

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一生戎马倥偬,在用兵之余,也能作诗,在攻克羊苴咩城之后,他曾登临苍山兰峰,段福等人扈从。忽必烈在登山返回后,诗兴大发,作《陟玩春山纪兴》诗云:

时膺韶景陟兰峰,不惮跻攀谒粹容。

花色映霞祥彩混,炉烟拂雾瑞光重。

雨沾琼干岩边竹,风袭琴声岭际松。

净刹玉毫瞻礼罢,回程仙驾驭苍龙。[7](P369)兰峰在大理府城北,为苍山十九峰之第八峰,北为三阳峰,南为雪人峰。元程距夫在《元世祖平云南碑》中称:“唯点苍之山,尝驻跸也。”[5](P146)明周季凤纂修《正德云南志》卷三《大理府》“平云南碑”条云:“在点苍山下,元世祖征南驻跸之地,后寺废,碑尚存。”[8](P142)据《清一统志·大理府·古迹》:“驻跸台,在太和县北兰峰无为寺龙苑庵,元世祖驻跸于此,亦名翠华堂。”[9](P544)建于唐代的无为寺位于兰峰之麓。韶景指春景、美景,梁武帝《纂要》:“春景曰韶景”。玉毫指佛像,张籍《题玉像堂》诗:“玉毫不著世间尘,辉映分明十八身。”琼干指如玉的竹竿,苍龙指青色的骏马。忽必烈于天定三年(1253)十二月攻克大理都城,第二年春天,由原路返回漠北,此诗当作于天定四年(蒙哥汗三年,1254)春。诗中的“韶景”“花色”,点明了登山观景时值春天。春天的苍山时雨时晴,百花盛开,松竹掩映,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忽必烈一行风雨无阻,不畏艰辛,到达位于山顶的佛寺,瞻礼佛像。在诗人笔下,山花与红霞相映,祥彩融合;炉烟拂着白雾,瑞光重叠。细雨打湿了崖边琼玉般的竹竿,山风吹响了岭旁琴瑟般的松声。炉烟袅袅、琴声悠扬,表明无为寺为忽必烈的登临观景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此诗明彭时等纂修《寰宇通志》作《春日玩山》,文字稍异,题“元世祖诗”,认为乃忽必烈之作。[6](P142)清代所编的《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也收此诗,题世祖忽必烈作。新近出版的《全元诗》将其列于开首。元世祖忽必烈传世诗歌仅此一首,故极为珍贵,后人评价很高,认为“其风格、笔力,同唐太宗、高宗等的作品相近,甚或过之。”[10](P48)

段福步忽必烈《陟玩春山纪兴》诗韵所作《翠华台扈从诗》[11](P1563)云:

叨从万乘陟兰峰,一片青螺起梵钟。

日映仗霞祥彩遍,花明辇路景光重。

天戈肃肃参岩竹,仙乐泠泠响涧松。

停看玉毫明海国,朱旗挥霍拥苍龙。

万历《云南通志》谓翠华台在苍山兰峰无为寺,忽必烈曾驻跸于此。翠华台又名翠华堂、驻跸台。青螺喻青山,唐刘禹锡《望洞庭》诗:“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日光映照彩霞,鲜花盛开路旁。天戈与岩边修竹掺杂,仙乐与松柏风声交响,显示出忽必烈幕僚随从、护卫队伍的盛大阵容。诗人到达山顶后,回首眺望,看到佛像在宽阔的洱海之滨分外闪亮,红旗在巨龙般的苍山之巅迎风招展,蔚为壮观。此诗与前诗用韵相同,当作于同时,为忽必烈诗之和诗。

《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五《人物》载:

段信苴福,字表仁,泰和人,随元大将兀良吉歹征交趾,经鄂渚,所著有《征行集》。

说明段福不仅熟谙军事,也擅长文学。他曾随蒙古军攻交趾(今越南),伐南宋,转战万里,创作较多,后来编纂为《征行集》,为有文集见于史籍记载的另一位大理国作家。《新纂云南通志·汉至元耆旧传》称:“段福,字仁表,大理人,段思平之后。元世祖驻跸大理,福扈驾,以文学得幸,尝从段兴智入观,献地图,条奏治民立赋之法。”据此,则段兴智所上治民立赋之法可能为段福所起草。段福的作品绝大多数已经散佚,只留下诗歌二首,其中一首为上述扈从忽必烈登临苍山兰峰时的和诗。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这组极其珍贵的忽必烈与段福的唱和诗,后人多有误解。如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七中,将“元世祖:《陟玩春山纪兴》”误为《元世祖陟玩春山纪兴》,以为段福之作。方国瑜先生主编的《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元人滇事诗选钞》中,沿袭此错误,将这两首诗均系于段福名下,误认为均为段福所作,并云“按:上二首当有一首为后人改作。”[3](P667)不仅把忽必烈诗误以为段福诗,而且认为二诗应为一诗,因后人改作而出现不同。在《元代少数民族诗选》中,由于编者不知道苍山兰峰在何处,便将其释为“有兰草的山峰”,而非固定名称,并将诗题《陟玩春山纪兴》中的“玩春山”三字误为山名,称“一云,玩春山似乃山名,或即元时的翁山,即清代的万寿山,在北京西郊颐和园内。”[10](P48)竟将苍山兰峰误为北京之万寿山。

段福为大理国末年至蒙元初人,属大理国遗民,作此和诗时,大理国尚未灭亡,段兴智仍在鄯阐,由其诗歌可以窥见当日大理国的文学水平。[12]段福也是大理国存诗最多的作家。其《春日白崖道中》诗云:

烟雨濛濛野外香,苍茫四合动阴云。

青归岸柳添春色,碧入山荒破烧痕。

百里人烟诚杳杳,十年戎马尚纷纷。

诗成更怕东风起,添得吾曹老一分。

这首诗当是中统三年(1262)春视察其封地白崖时所作。正德《云南志》卷三“白崖城”条云:“在赵州东南九十里。南诏有十睑,此其一也。夷语谓州为睑,元置千户所,至元间改建宁县,寻省入州。”[8](P142)从天定三年(1253)归顺蒙古,到这时确实已经是整整“十年戎马”了。“烧痕”指火烧枯草所留痕迹。在西南云贵一带,过去种田多采用刀耕火种的方式。苏轼《正月二十日》诗:“尽放青青没烧痕”。诗中道出了元初战后的残破,百里无人,戎马纷纷,战争的破坏触目惊心,并说明当时战乱尚未结束。两年后,至元元年(1264),僰僧舍利威联络威楚、统矢、善阐等地以及三十七部的各族人民举行起义,杀死各地的蒙古守将。起义军声势浩大,“于是东方诸爨部并起应之,众至三十万”,[13](P241)先后占领善阐、威楚、统矢、新兴(今玉溪)、石城(今曲靖)、寻甸等城,进攻大理,锐不可当。蒙古在云南的统治岌岌可危,于是向以段实为首的地方民族上层求援。段实率兵首先镇压了洱海至姚州一带的反抗,然后引兵东向,在安宁、新兴等地与舍利威激战,镇压了舍利威,再至寻甸、石城等地,打败了当地“罗罗”(彝族)、白族人民的反抗武装。在这次镇压彝族和白族人民反抗的过程中,段实进一步取得了元世祖忽必烈的信任和赏识,对他“庸示至优之渥,以彰同视之仁”(李道源《大崇圣寺碑铭并序》),[5](P262)给以他和蒙古贵族同等的待遇,其子孙在元朝时期一直世袭“大理总管”。段福作此诗时正处于舍利威领导各族人民大起义的前夜,诗中正好反映出了这种形势。全诗即景抒情,层次分明,自然流畅,深受好评。[14](P344)段福的诗也被收录于《元诗选癸集》中。[11](P1563)

参考文献

[1]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一百二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 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

[4]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一百六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6.

[5] 大理白族自治州王陵调查课题组编.古籍中的大理[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6] 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七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7] (明)陈文撰,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之七)[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

[8] 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六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

[9] 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十三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10] 王叔磐,孙玉溱,张凤翔,等.元代少数民族诗选[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11] 顾嗣立,席世臣编.元诗选癸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2] 杜成辉.大理国文学成就略论[J].大理学院学报,2007,(7):1-4.

[13] (明)诸葛元声编.刘亚朝校点.滇史(卷九)[M].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4.

[14] 张文勋主编.白族文学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

原载于《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作者简介:杜成辉(1965—),男,法学(民族学)博士,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编审,楚雄师范学院地方民族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南诏大理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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