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芳丨老余叔这三十年
三十年前，老余叔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老余叔，那时，在村里算是大龄青年了。老余叔二十七岁结婚，那年，我刚上幼儿园。
老余叔结婚时向我父亲借裤子的情形，我至今记得。我父亲那时有一条高级裤子，华达呢，藏青色，是当兵的舅舅从昆明寄回来的布料，我母亲找裁缝做的。平时舍不得穿，被我母亲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老余叔来借时，我母亲从箱底小心翼翼地把那条裤子抽了出来，抖开，一股樟脑丸的气味便扑鼻而来。老余叔侧着脸，接过裤子，白净的脸上升起一朵红云，眼睛盯着地面。我母亲安慰他，今天穿抻展点，早点去，把新娘子接回来，啊。
后来我上了大学，才知道当年的老余叔为什么老不结婚。
老余叔是一个老牌子高中生，会吹笛子、口琴、拉二胡，还擅长讲故事。
我小的时候，村上流行听老余叔讲故事。那时，老余叔有个收音机，从收荒匠那儿买来的，很便宜。空闲时，老余叔听了很多评书。岳飞传、杨家将、慈禧太后，一只绣花鞋，还有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之类的，老余叔听后，很快就能背下来。除了听评书，老余叔还爱看书。那时，村里人很多。农闲的晚上，村里人会把老余叔请到一个大院里，主人会为他泡上一杯茶，还有调皮的年轻人为他准备一块四方木头，当作惊堂木。院里一圈黑压压的人头，男女老少，有坐有站。人群安静下来时，老余叔的评书就开始了。老余叔讲评书，声音清亮，口齿清楚，偶尔辅助点口技，加以手势配合，故事抓人，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咳嗽一声，马上有人小声干涉：别出声！到了最精彩的地方，老余叔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吓人一跳，“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于是大家才醒悟过来一般，笑着，口中说着“下次可早点讲给我们听啊”，有性急的人还抱怨说“老是卖关子，继续讲不就得了？”边说边散了。
老余叔吹笛子口琴的时候不多。过年时，村里有拜年的花灯班子，逐户给人拜年，表演一些简单的歌舞，滑稽小品，说些讨喜的话，主人会打发一些赏钱或送几包烟。老余叔是花灯班子的一员，负责拉二胡。花灯班子加上排练时间，一年也就热闹不到一个月，挣钱不多。
老余叔在村上算是个人才，一个另类的人才，可他身体单薄，力气不大，干农活稀松的很。这样的人在村里是被人看不起的，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加之老余叔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家底子很薄，很多姑娘都看不上他。老余叔也看不上很多姑娘，他还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呢。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老余叔二十七岁时，找了个寡妇。寡妇曾经在县川剧团煮饭，也算是和艺术沾了点边吧。
老余叔结婚时住在茅草房里，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还为老余叔崭新的房顶做过设想，我把那房顶设想成一朵大大的蘑菇，当炊烟升起的时候，这朵蘑菇就会随了炊烟飞上天。
生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
那时，可以做点生意了，再不会被冠以投机倒把的帽子。邓大爷上台了，开放了，改革了，活了农村的面貌，也活了人们的心。
老余叔婚后不久，卖起了豆油（四川人把酱油叫豆油）。那时的豆油，用很大的塑料桶装着，把手中间用绳子拴牢，横放在加重自行车的两边，卖的人就大声吆喝：豆油，买豆油啊！老余叔声音洪亮，加之他的豆油不加水，生意不错。只是，后来一个故事开始传说，大家都不怎么买散装豆油了。那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卖豆油的，卖到最后，在他的桶底发现了一枚小小的螺蛳！买豆油的非常气愤，不停逼问，卖豆油的没办法，讲出了实情。卖豆油的过程中，他来不及加井水，看到沟渠里有水，于是加了些进去，加的时候也不知道里边有螺蛳。这个故事一传，老余叔的豆油也卖不动了，加之那时瓶装豆油多了起来，也贵不了多少，老余叔只好放弃这门生意。
接下来，老余叔改卖活鱼活虾。每天早出晚归，到码头买了鱼虾，各村跑，卖完后回家。这个生意没做多久，农贸市场建起后，这个生意也做不动了。
老余叔养过海狸鼠，很遗憾，没有赚到钱。海狸鼠也象一阵风，一吹就吹跑了。老余叔还曾养过蛇、蝎子、土鳖虫，都是些很恐怖的东西，但都没养成功。
街上开始流行小理发店。老余叔做起了发胶、摩丝的生意。也不知从哪里学会的配方，自己配。我那时还小，也没留意，究竟老余叔的配方是怎样的，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这个生意也没做长久。
做生意很辛苦，老余叔比以前黑瘦些，但他的精神很好，嘴里还经常哼一些流行歌曲。
土地承包后，家家户户都干得热火朝天。人们除了干农活，空闲时间多了，生活也好了很多。一向闲不住的母亲，在夏天时也会和邻居闲聊上半天。
老余叔的责任田几乎都是余婶婶一个人侍弄了。余婶婶细声细气，总是笑眯眯的，人缘挺好。
老余叔有很多书，几乎都是旧书，我没事就朝老余叔家里跑。每次我去借书，余婶婶总是塞一些好吃的给我。老余叔常夸我聪明，有时还考考我，当我答对了他就会哈哈地笑。
上个世界九十年代初期，我开始在外地上学，只在放假时回家。那年寒假，回到家中，母亲告诉我，老余叔修新房子了。我一听，头脑中立马想到那朵大大的蘑菇，也许它现在真的飞上天了。母亲告诉我，老余叔这几年做水果生意发财了。他在本地收购柑橘，运到成都去卖，价格说不定会翻番，发了大财。
你不去看看你老余叔的新房子？母亲说。
去啊，当然要去，我说。
老余叔的新房红砖青瓦，是个凹字型结构，农村中俗称三间两转头。堂屋中摆着二十九寸的大彩电，紫红色的木头沙发，紫红色的矮组合家具。窗明几净。余婶婶看到我，非常高兴，拉我坐在沙发上，给我拿苹果。我问余婶婶，现在老余叔还讲故事吗？余婶婶说早就不讲了，电视都那么普及了，谁还听那个啊！我嗯了声，问老余叔还看书吗？余婶婶说，书都放发霉了。不知怎地，我心中有些失落感。我很想和老余叔聊聊，很遗憾，直到我走，老余叔都不在家。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家了。倒是母亲不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一些村上的新闻，谁家女儿嫁给谁了，谁家儿子娶了谁，谁谁出了车祸，谁谁被骗之类的。
2003年年底，余婶婶出车祸，死了。
为了送余婶婶上山，我回到乡下。老余叔已经见老了，只是比别人白净些。老余叔很悲伤，一种强压着的悲伤。老余叔应酬实在太多。我没有和老余叔多说话，只是打了个招呼。我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躲到了老余叔的书房。书架上书还真不少，中外古典名著、通俗话本，还有一些地摊上的低劣杂志。书很新，有的还未开封，只有那些杂志皱巴巴的。
2004年端午节，我回到乡下，参加老余叔的婚礼。
老余叔重修了房子，现在的是一幢有些欧式风格的白楼房。倒是喜欢老余叔家的院落：院门口两株橘子树绿油油的，院子两边是花草，中间一条曲折有致的石子甬路。老余叔家中装修的很好，家具新潮，还玩上了电脑。老余叔请人做了网站，在网上发布销售信息，生意做得更火了。
老余叔见到我，非常高兴，笑着给我介绍他的新夫人。新夫人小他二十岁，妆很浓，顶一头染过的黄发，穿金戴银，用眼角的余光瞟瞟我，似乎出气都很粗的样子。我微笑着，点点头。我问老余叔除了做生意，还讲故事吗？还看书吗？还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吗？已经发胖的老余叔哈哈笑着，说，咳，谁还玩那些呀，我现在有空就打牌，麻将打五十，二七拾打二十。
我送了一幅十字绣给老余叔，花开富贵，挺好，正好衬托老余叔的新家。十字绣已裱好，可以直接挂墙上。我推说回单位有事先走了。老余叔极力挽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老余叔的家，我不会再去了。走在路上，突然有种失落的感觉，我忍住，泪，终于没有流下来。
作 者 简 介
王利芳，笔名“楚歌”，公务员，现就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商务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