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到底什么才是当皇帝的天命?
【导 言】
9月23日,第十七届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以下简称“文博会”)在深圳隆重开幕。9月24日晚,思想史学者、深圳大学文学院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博士导师,深圳大学中国传统文化创造转化研究所所长王立新先生携力作《建宋:赵匡胤的奋斗》在本届文博会分会场深圳书城南山城开讲,以“到底什么才是当皇帝的天命?”为题给读者献上了一场精彩的讲座,以下为现场讲座实录。
【王立新教授】
【活动现场】
今天给朋友们说个好玩又严肃的话题,到底什么才是当皇帝的“天命”。说好玩又严肃,是因为这么个很严肃的话题,竟然让史家写得这么好玩。
历史上的皇帝们都说自己有天命,说他们当皇帝是天定的。史家们似乎都打心眼里相信这些说法,于是才把这些说法记录在严肃的史书里。那咱们现在就来看看,古代的皇帝他们如何表白自己“得天命”。
简单归总一下,史书在皇帝得天命这个问题上,主要是通过下列几种写法来表述的:
第一种写法可以叫做来路不明:就是这些皇帝们不知都是何方神圣下凡,也不知是父亲的孩子,还是神的子嗣,举两个例子。
推翻后梁的后唐庄宗李存勖,“生帝于晋阳宫,妊时,曹后曾梦神人,黑衣拥扇,夹持左右。……
曹后,是李存勖的母亲,怀孕时,梦见有两个神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各执一把大扇子,一左一右跟着保护她。意思是她怀的是神的孩子。
这种情况不光是在梦里发生,现实中也会出现:南唐烈祖李昪,就是名扬历史的词人后主李煜的祖父,他是创立南唐国的国君,他说他家院子里有一颗大梨树,有一年结出一个比篮球还大的梨子,邻居们将梨子摘下来准备分着吃,就在这时,里面钻出一条大蛇来,众人吓得下三奔逃。这条蛇没有理睬众人,爬到李昪家里,躲在李昪母亲的床下,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爬到床上来……李昪本来想说自己是龙崽,不小心却说成了蛇蛋。
大家知道十月怀胎的说法,但是有些皇帝却不是,比如秦始皇,在娘胎里呆了12个月,不遵守正常出生时间。现代医学证明,晚出生一、两秒钟,就可能导致脑瘫,再迟就没命了,那秦始皇为什么晚出生那么长时间?因为他不是人,是神。
第二种写法叫出生异常,就是出生时发生了异常情况,是往好了说的,不是往危险和可怕的方向上说的,所以不用找医生急救或者找人帮忙之类,等着好结局就是。
取代唐朝的后梁太祖朱温,出生在一个夜里:“是夕,所居庐舍之上有赤气上腾,里人望之,皆惊奔而来,曰'朱家火发矣。’既入,邻人以诞孩告,众咸异之。”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呀,到跟前一看,房子好好的,原来是生小孩了。看人家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带着火,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
取代后汉的后周太祖郭威,“载诞之夕,赤光照室。有声如炉炭之裂,星火四迸。”也是晚上出生,出生时不仅屋子里通红如火,而且还有炉中炭火爆裂的声响,同时火星子四处乱蹦。知道是他家生孩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搞装修、喷电焊呢。
上面是冒赤气的,还有冒白气的:取代后唐的后晋高祖石敬瑭,“生于太原汾阳里,时有白气充庭,人甚异焉。”
看来冒啥气都能当皇帝,但要冒傻气肯定不行。
第三种写法是长相出奇,不是长得太帅,而是长得太出奇,也就是形貌怪异。取代后晋的后汉高祖刘知远,“面紫色,目睛多白。”脸色像紫砂壶,眼睛里白多黑少,这要是放到公园里,公园准赚钱。907年占据四川的军阀王建,建立了一个前蜀国。这人长得是隆眉广颡,龙睛虎视。高眉梁,宽额头,像是北京猿人。长了一双龙的眼睛,却冒出虎的凶光。很难判断究竟是什么动物。
第四种写法,是有特异功能,或者做过一些奇怪的事情。
刘邦在山间小路上杀死了一条白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大家都读过,如果杀条白蛇就有资格当皇帝,那捕蛇人不知杀过多少蛇,那真就会世世代代永远当皇帝。这是善于杀生的;
还有善于走路的:南吴政权(后来这个政权被南唐窃取)的创立者杨行密,“少贫,有膂力,日行三百里。”小时候家里穷,胳膊有力气,每天可以走300里路。我十五、六岁时有一次从早晨八点多一直走到下午四、五点钟,天都黑了才到家,累的精疲力竭,才走了80里。凭咱们这种走法,只能当老百姓。好在史书没写杨行密“时行三百里”,要是真这么写,直接就成高铁了。
善偷窃也行:前蜀开国皇帝王建,史书说他“少年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务,里人谓之'贼王八’。”前面咱们说了他长得有点像北京猿人,不仅如此,他还善于偷人家的驴子,他家时开炊饼店的,往里面夹馅,夹驴肉馅,那就是驴肉火烧,河北保定的名产,估计是他家的分店。很多善良人家早晨起来一看,栓在院子里的驴不见了,急忙出去寻找,哪找去?王建凌晨两三点钟偷驴,杀完包馅蒸饼卖,天亮时早被很多人吃进肚子里去了。
人家外国的历史一般都不这么写,只有中国历史这么写,为了表达权力的至高无上性,把皇帝的身世写得神乎其神,好像他们原本都不是人一样。
生活在汉族周边地区的少数部族,本来文明程度不高,不太重视历史,后来跟汉人接触多了,也跟汉人学着写历史,学到了一点好处,但也学到了很多坏毛病,编造皇帝的神话蒙骗无知的民众,就是他们跟汉人学的。《辽史》写契丹创业之主辽太宗耶律阿保机:“初,母梦日堕怀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异香,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
他母亲梦见太阳掉进肚子里,于是就怀孕生下了耶律阿保机。出生时房间里神光刺眼,还有强烈的香气味道,像是喷了法国香水。而且这家伙生下来就像三岁的孩子那样大,出壳就能爬,不比鳄鱼的本领差。
第五种写法是符合图谶。图谶是一种迷信,图谶,是图和谶的合称,有只有图没有谶的,有只有谶没有图的,还有既有图又有谶的。图就是神秘图,谶就神秘化。都是既明白又不明白那种的,说是可以预测吉祥祸福,会在什么人身上得到应验。图谶在汉代就非常流行,王莽建立新朝,刘秀建立东汉,都说是符合图谶。
宋太祖出生前后,当时的社会上正在流行一种谶语,叫“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子子孙孙万万年。”谶语不是用来预测牙痛腮帮子肿的,主要是专门预测谁能当皇帝用的。
有人猜测说:真人,也就是真正的主宰者,要出世了!这个人可能在冀州或者跟冀字有关的平原湖泊、江海山间、田垄地头什么地方。“开口张弓向左边”,可能是这个人向左射箭,也可能这个人的名字里有个字,就像是张开口子的弓箭一样,方向朝向左边,或者还有别种可能性。反正这个人是真命天子,他的子孙将要得到万世的基业,世世代代当皇帝,永远幸福地享受下去。
谶语流行起来以后,大家都相信未来的皇帝,就是这句话里说的那个人。
南唐皇帝李璟(李昪的儿子),为了迎合这句谶语,把长子的名字,改成了李弘冀。
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弘”就像“开口张弓向左边”说的那个字,后面是个开着的“口”,左边张着“弓”;“冀”,就是冀州的“冀”。把谶语中“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两句都囊括其中。,以为这样儿子就能成为谶语中说的那位主宰天下的“真人”了。
占据浙江一带的吴越国国君钱元瓘,把自己所有儿子的名字中,都加进了一个“弘”字。钱弘佐、钱弘倧、钱弘俶之类,搞了一大堆。
占据两广地区的南汉国国君刘龑,把自己三十几个儿子的名字中,都加了一个弘字,刘弘一、刘弘二、刘弘三、刘弘四、刘弘五……一直排到刘弘N,他30多个儿子可能还不止。
这些割据君王都希望自己的儿子中的哪一位,就是谶语里说的那位“真人”,主宰全天下,把皇位留给子孙万代,永远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结果都不是。
据说这句谶语最后应验到了赵匡胤身上。
赵匡胤的父亲叫赵弘殷,名字里本来就有一个像“开口张弓”一样的“弘”字,而且几代人原本就住在河北中部,也就是冀州。名字里原本就有一个“弘”字,,不是谶语流行以后硬改的。
赵匡胤在这点上跟他们一样荒唐,不仅符合谶语,还差不多把所有帝王“得天命”的特征,都聚拢到自己身上了:母亲梦见太阳入怀,“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出生的陋宅,后来被宋朝人改叫香孩院;出生地一带,现在还叫火街。
能蒙骗普通民众的手段和说法,赵匡胤家或者宋朝的君臣们,基本都用上了。
如果这就是宋太祖的天命,那么他当皇帝就算应该,除了他和他们家享福之外,也不会再有另外的历史意义。
咱们抛开为了说明宋太祖当皇帝具有天定合理性的神话,其实他的所谓“得天命”,只不过是赶上了一个时机,赶上历史发展的那股寸劲,剩下什么都没有。
当然,赶上寸劲,得有自身条件,还要加上主观努力。
就自身条件而论,包括宋太祖的身份地位,当时他是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禁军最高指挥官,同时还是归德军节度使,另有一个检校太尉的虚衔。他父亲过世前是马军都指挥使,在军队中有些老熟人,赵匡胤又好结交,仗义疏财,人缘很好,朝里朝外朋友不少。这是他的自身条件。
王夫之在《宋论》里说,这些都不符合上天选择帝王的条件。但他忘记了一个事实,帝王其实不是上天派来的,而是人间自产的。就人间而论,拥有这些条件的,在当时后周“主弱臣疑”、天下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恐怕很少人能比赵匡胤条件更好些。张永德、符彦卿、李重进比得了赵匡胤吗?尽管他们都是皇亲国戚,但一直都在受朝廷贬职、压抑和怀疑,周世宗在世时对他们就不信任,所以人望很低;其他禁军将领和边镇节度使像慕容延钊、李荺、韩重赟、韩令坤、折德庡、王景、郭崇、王彦超等,他们的条件都比赵匡胤差得多,而且其中很多都倾向于赵匡胤。那么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条件可以吗?可以也没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基本都是武将或者跟武将连带在一起的武人,文人没有机会当皇帝。中国人的心理,文人似乎就不该当皇帝,最多只能给皇帝当宰相、秘书。后周末年的这三位宰相,虽然在治理国家方面的条件要比赵匡胤强,但在获得国家政权的条件上,根本没有办法跟赵匡胤比。历史上只有一个文人当皇帝的,就是王莽,还是在太后姑妈的大力支持下才获登皇帝宝座,就算如此也没坐稳,连主政当宰相时都算上,也不过20几年,实际当皇帝的时间只有14年,转眼就被杀死了。尽管原因很多,非武将当皇帝人心觉得不妥,这点肯定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所以,尽管按照王夫之“以功”、“以德”才能“得天命”的两个条件衡量,赵匡胤都不够,可是中国历史从来没有让皇帝的位置虚设过。可以没爹没妈,但是不能没皇帝,这种心理也是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可惜人们往往不注意。既然皇帝不能空位,总得找一个,在当时的情况下,应该说,赵匡胤的条件比其他人都强些。
谁当皇帝都不是历史的选择,历史不会说话,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都是当皇帝的人自己钻了历史的空子,却说成是被历史、被上天所选择。“得天命”,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但是,钻空子也要有条件,身体胖了钻不过去,身体太瘦能钻过去,可同时留有缝隙别人也会来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赵匡胤属于既不胖也不瘦,正好可以钻,他一钻别人就没缝隙可钻了。张永德和符彦卿,这两位后周最重要的皇亲国戚,积极拥护赵匡胤,表明赵匡胤“可以钻”;李荺、李重进不服,起兵造反轻易被平灭,表明赵匡胤一钻,别人就再无缝隙可钻。
自身的努力,其实更重要,这也正是宋太祖受到后世高度赞扬的地方。
王夫之说宋太祖因为条件不够,所以上天让他当皇帝是一种“非常之命”,就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使命。我现在不再认同船山先生这个说法,其实宋太祖并没有“受非常之命”,只不过是在朝野上下希望有新主子出现时,适时地站出来而已。没有什么天命,都是人为,只不过就是赶上历史发展的那股寸劲了。船山说宋太祖干得漂亮,收获了“非常之功”,这点符合客观事实,表达特别到位,精细深邃,无与伦比。但是不必一定说赵匡胤“得天命。”
过去我陷在对天人关系的思考模式中,顺着王夫之的话语说宋太祖,说他真是“得天命”了,用心和行政措施充满仁爱味道,所以这本书第一版,名字才叫《大宋真天子——一代仁君赵匡胤》。
新近这段时间,我经常反省自己对中国传统的认识和态度,觉得不能从天人关系的角度来看中国历史的政治,人间的事情只能就人间讲,这样才能发现真问题,用人间的努力改造人间的不足,不被玄妙、神秘的观念假设牢笼住。拿天说人,用天解释人间事务,虽然寄托了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也一定程度地表达了对君王们不按道理做事的不满,但同时也因逃避被权力惩治的风险,而躲避了应尽的现实责任。
衡诸中国历史,宋太祖的意义,是他建立了一个社会相对稳定、经济相对发达,人民生活相对富足,生活感受相对幸福,文化相对昌明,思想相对多元发展,艺术创造相对丰富,手工、科技、航运、外贸等都相对发达的王朝。王夫之说,不得不承认宋太祖是位有“盛德”的皇帝——“不谓之盛德也不能”。主要应该指向上述这些方面,而不应该是指向他的“得天命”——完成了上天交给他的任务和使命。上天没有交给他们任务,也没有赋予他们什么使命。别拿上天说事,这样说不成什么事。
王夫之说宋太祖的所有成就,都跟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个“惧”字有关,这个“惧”字搞得他整日心神不宁,不敢荒淫,不敢懈怠,不敢妄自尊大,不敢独揽大权,不敢以自己的是非为是非,更不敢把自己的权力意志强加于人、强加于世。
行政相对人道,真心重视教育、关怀民瘼、发展经济、温和外交、儒家、佛家、道家,都推崇,不故意搞思想专制,还建立对外通商口岸等等,其实都是因为宋太祖心里长存一个“惧”字。他完全接受宰相赵普的说法:天下不是权力最大,而是“道理最大。”凡事讲道理,不用权力压制、胁迫、威吓,经常以商量的态度解决问题,这就是宋太祖的“努力”。宋太祖将“不杀士大夫”、“不杀提意见的人”用誓言的方式刻在石碑上,当成诏书传给后世子孙。
道理最大,其实就是整个宋代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其他王朝都是权力最大。强调权力最大,就会使权力横行无忌,无所不管控,无所不监视,这样会使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受到严重压抑,大家心里紧张,安全感极差,整个社会的活力和创造力,因此遭受普遍压制,最多只能维持暂时的稳定,达不到长期发展的目的。而坚持道理最大,则能引导并激发人的创造活力,整个社会就会因此充满活力和生机,这样的社会才有真正的发展可言。中国家天下政治两千多年,历史没有获得明显发展,基本上都是在原地打转转,这跟各个王朝单纯强调权力最大,不重研究事理、行事不讲道理,有极其重大的直接关系。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我之所知,便是我一无所知。”意思是说,其实我懂得不多,人们却认为我是智者。假使我真有一点智慧,那就是我知道我懂得太少,我必须不断努力学习。
宋太祖虽然掌握了最高权力,但他知道自己懂得太少,害怕自己做错,遇事经常找大臣们商讨,集思广益、谨小慎微,励精图治,同时不断向儒、释、道三家的高人,还有身边的饱学之士们学习道理。就此而言,他也算是个有智慧的人。假使宋太祖真得了天命,那也只不过是这种恭敬、谨慎、谦卑的心态,这种心态虽然使他经常彻夜难眠,但也使他成了专制主义时代,一位历史上确实少见的卓荦不群的现世王者。
【作者简介】
王立新,思想史学者、深圳大学文学院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博士导师,深圳大学中国传统文化创造转化研究所所长。
长期从事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与研究,著有《胡宏》《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王立新讲<论语>》《船山大传》《理学开山周敦颐》《从胡文定到王船山》《大宋真天子》《思想引领人生》《建宋——赵匡胤的奋斗》等著作,发表各类文章近千篇。
先后于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凤凰网、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台湾教育广播电台、衡阳石鼓书院大讲堂、《天津日报》“超阅大讲堂”等视、音、纸、网类媒体,两岸数十所大专院校,全国数十家图书馆以及民间书院等机构,讲说中国思想、文化数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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