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游记】时间之眼
时 间 之 眼
文/卜献华
去淮南的当天下午,我们到九龙岗民国建筑群采风。这里是一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极具代表性的近现代建筑,至今仍完整地保存着民国时期的建筑格局。
汽车停在九大路中段,由于天气炎热街上行人稀少。两旁茂密的梧桐树枝桠纵横,遮天蔽日,昏暗的树叶似乎积攒了光阴浓浓的厚度。几处脱了皮露出青砖灰瓦的老建筑,远远地笼罩在一团模糊萎谢的旧时光里,显得冷落凋敝。当地的领导一边把我们引到一幢砖木结构的民国式风格建筑跟前,一边介绍说:民国19年(1930年),淮南煤矿局建立,淮南煤矿(九龙岗东矿、西矿)投入生产,也标志着一座工矿城镇迅速崛起。从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这里就是淮南矿路公司、淮南煤矿局、淮南矿务局,中共淮南矿委、淮南市委的驻地。民国小镇九龙岗不仅保留着淮南煤矿开发的历史记忆,也留下淮南煤矿早期开拓者创业足迹;同时,这里还有一些日本侵华战争留下的痕迹,铭刻着日本侵占淮南煤矿的深重灾难与国耻。
走进楼栋,就像走进一组复古镜头,走进一段陈旧的时光。
坍塌的墙壁,散落的碎瓦木片,这些建筑像一只只漂泊在时间河床上的船只,任由时间的河水流过,不动声色地改变着故事中的某些细节、情节,乃至故事中的人物,而木船始终未变,只是越来越破旧,越来越变老。直到有一天,我们来到这里,借助手中相机,透过时间之眼,拍下小镇零星的记忆——那生锈的锁孔、风雨侵蚀的门楣,还有那早已脱落漆皮的木格窗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相信,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竟然镶嵌着如此众多的民国时期建筑群。淮南早在明朝万历年间,就有土窑开采煤炭,上世纪三十年代,国民政府在此成立淮南煤矿局、铁路局,建国初期,九龙岗已是淮南市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曾几时,这里热闹繁华,人声鼎沸。我们跟随着人流,来到早年淮南煤矿局办公大楼。这是一幢砖混水泥结构二层的楼房,质朴,简单,保存较为完整,门楼上还保留着插旗杆座的位置,墙上披满爬墙虎,墨绿的藤蔓像疏落的胡须,在风中抖动。走进去,空气中散发着久远年代的味道。两扇斑驳的木门,一扇钉着老式铜环,另一扇钉着锁链。幽暗的门厅里,中间为走廊,两侧是办公用房,与后排起脊瓦房连接成天井,厅内褐色的窗格布满蛛网和灰尘,侧旁有一架木质楼梯,弯转通向二楼。同行的一位美女作家黄圣凤,那天正好穿着一件中式大襟盘扣衣裙,像极从民国时期穿越而来的女子,她站在梯口,手扶栏杆,大家纷纷举起手里的手机,拍下她的玉照。在这样一个场景里,她的这身打扮是再恰切不过的了。通向二楼的门被锁上了,我们无法抵达上面,感受高处的景致,只能凭想象。据说当年淮南煤矿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子文控股的煤炭公司,宋本人曾居住过这里,当地居民也唤作“宋子文楼”。想那上面肯定有过他工作、生活留下的痕迹,以及呼吸、走动和梦呓吧。现在这一切都隐藏进历史的深处了,或许只有时间之眼能够看得见。
穿过廊道进入内院,迎面两棵粗壮的雪松,不知是何年所植。树干年轮留下时间的波纹里,存储着年景、气味,以及风声和人间故事。我们的到来让它悉悉索索,仿佛在回顾讲述历史的久远,但我们听不懂它独特的言辞造句。现在正是初夏,雪松绿得苍翠欲滴。据说,九龙岗沦陷日军时期,这座楼还是日本人设立的“淮南炭矿株式会社”的社址,这让我想起侵略者丑恶行径。现在,九龙岗镇淮舜社区搬进楼内办公,我们走进去时,看到部分房间还在用作淮南职业技术学院老干部活动室,中间有偌大乒乓球案。最让我们惊讶的是,在这间屋子的地面,还保留着两眼地下通道,这是我们所始料不及的。好奇心驱使,我们让领队搬开洞口的水泥块,露出方形地道口。我们围着四周向下看,黑咕隆咚,再问,说与老火车站相通,其他没人知道更详细情况了,不觉心底有所失望。这独特风格的建筑,充满玄机的地道,当年是做什么之用?还会通向哪里呢?这一连串问答像谜语般盘恒在心底。
沿该楼向北直行约五十米,有一座由青砖筑起的老式大院,这些房子当初是淮南铁路局的旧址,外面斑驳的墙皮脱落掉又长满了绿苔。我想,如今这里所有建筑都成了古董,都成了小镇的历史记忆。可是,当我们走进去,却看见满院子里充满着现代生活气息,中间遍植着果蔬,不知居住主人是谁,到哪里去了?留下半开半掩的木门。我们站在一棵修剪像柄太阳伞似的柿子树下,树叶稠密,树梢缀满小柿子。从菜园边经过,园里有苦瓜、辣椒、豆角,一枝长满青果的枝干,旁逸斜出伸到我的头顶,我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果子?得到的答案是含糊的。还有一蓬月季,浓浓淡淡的绿里,夹杂着几朵姹紫嫣红,眼前这些景色真不适合怀古,一定是我来的季节不对,除去建筑是民国式样,这里全不是想象里古园的样子。应该到深秋才好,微微落点清霜,有点萧条意味。现在初夏是植物最为葳蕤时候,清气上升,阳气荣荣,只适合坐在树荫下饮茶看落花。这样想时,忽然就想起木心的一首诗歌《从前慢》: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现在看来,如果把时间的碎片捡拾、拼凑,通过时间之眼,就会得到一个合理的当下。这些居住在房子里的人,他们应该是铁路工人的后裔,几十年从没离开这里,把这儿当做家园守护着,这些建筑才侥幸保存下来。成了那个年代真实经历过的见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沿途我还看到有三四处式样别致的建筑,它们或挑着三角门楼开着拱形门洞,或在梯形屋顶上又加上一层山形小屋脊,更多的则是青砖墙壁顶着黑色细瓦的人字屋脊的那种典型的民国式民居。九龙岗民国建筑群得以存留,我们除了向时间致敬以外,更多的是它帮助我们去伪存真。当大多数事物在时间的淘洗里不可避免地湮没,腐烂,那些有幸被时光拣选留存下来的,得以更加清新地凸显出来,代替消逝的大多数替我们留住了记忆。
走在一条石子路上,我们遇到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大家围过去问这问那。老人说:“他从小生活在这儿,五岁时,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侵占淮南,强占了大通煤矿,还设立"淮南炭矿株式会社"。鬼子到处抓壮丁,修铁路,修炮楼,把我们开采的煤炭一车一车拖走了。鬼子们用刺刀和木棍刺伤、打死无数矿工,工人整天提心吊胆,过得跟地狱一样生活。饿死,冻死,累死、病死、打死和被井下砸死的人一天天增多。有一年秋天,流行一种传染病,死的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当时“福利课”门口,每天都堆着两人多高的芦席,早上死人还能用芦席卷着,到了下午芦席用光了,就随便把尸体摔到外边,当时我大伯和三叔都得了传染病死了,爹娘担心我,不让到处乱跑,听说沟旁、路边、井下,到处都是尸体。在一座小桥底下,堆的尸体太多,水都流不通了。日本鬼子怕尸体腐烂,矿工们起来反抗,开春时,强令工人在大通矿的南山边挖了三个大坑,埋葬了这些矿工的尸骨。”老人说到这里时,眼角已被泪水浸湿了。他说的那三个大坑,我们后来在淮南大通煤矿参观时,看到"万人坑"里白骨累累,在纪念馆,我们听到日本鬼子惨无人寰的残暴劣迹和种种凶狠手段,他们的滔天罪行真实罄竹难书! 有了罪恶的"万人坑",以后凡是死人甚至有些还没有断气的,都被拖去埋掉了。据当时日本矿务局不完全统计,"万人坑"里共埋了1.3万多具矿工的尸体。
时光总是在淘汰或忘却,但有些历史是永远也不能遗忘的,因为忘记就等于背叛。
送走老人我们往回走时,因为来时汽车停在了镇北,现在才看到镇南与煤矿局办公大楼相毗连的,还有六排整齐砖木结构建筑群,人称“淮南村”。据说这里是日军占领淮南时期建设的煤矿株式会社机关高级职员住宅,分布在“十”字路的前后左右,六排建筑以次按《千字文》中的首句“天、地、玄、黄、宇、宙”命名。砖墙承重木梁架结构,悬山坡屋顶覆于槎式小青瓦。当时根据居住人的不同等级,房屋有着明显的大小、设施等方面的差别,其建筑面积由高向低逐渐变小,配套设施亦同之相应变化,每户均有前后内院。解放后,“淮南村”成为淮南矿务局的职工宿舍,现在仍然住有居民,内外框架保存较好。历经百年,犹如昨昔。我们踩着地上的青砖,也许不小心鞋子上就沾着了一星泥土,沾着了小镇的气息,它托举着我的重量,稳住我的脚步,目睹小镇过往云烟。民国建筑群像是写在九龙岗大地上古老的警言,亦或是一排排无字的经文,供今天的人们警醒着,参悟着。
在镇前,我们看到大通区人民政府竖起的一块“城市记忆——九龙岗民国小镇”石碑。置身小镇街头,民国建筑群一些残缺部分是时间淘洗的结果。这些漂泊在时间河床上的船只,绝不会任由时间的河水流过,不风化、不朽坏,我们要抓紧回忆远逝的风声。我们还要感谢时间,它虽然把某些历经、某些人和事物不留痕迹地抹去了,却为我们保留了耸立大地之上,一座近百年没有倒塌的民国建筑群——即便是破旧的。正是这建筑群,保存了人们的记忆,使得这座小镇成为了历史特殊的芯片,时间明亮的眼睛。
卜献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出版作品集《白蝴蝶》《一朵花开在低处》《青草的背面》《天厚灵璧-文学灵璧》《卜献华文集》。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安徽文学》《中国散文家》《诗刊》《诗林》《草原》《青海湖》《诗歌月刊》《散文诗》《中国诗人》《葡萄园诗刊》(台湾)《世界华语诗人》等。手机:13905674600微信:buxianhua600 QQ :1040645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