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凌迟之死
凌迟之死
文/金陵
她是上午时分走的。走的时候全身肿胀,脊背溃烂,尾骨的褥疮已经烂出了空洞。
她的身体其实早已死去了。虽然呼吸在胸腔里回旋着,久久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十一个月,她在死去的躯体上挣扎了三百多天,终于还是走了。
她只有六十多岁。对于物质条件大大改善的今天,她走的未免太匆忙了。三百多天以前,她还很关心的询问和她同龄妇人的病情,为那位患者的昏迷不醒担忧着,叹息着,同情着。心怀慈悲的她怎能料想同样的灾难正在前面等待着自己。
她像平时一样挎着篮子买菜,准备给家人烧一桌好菜,她的背影消失在亲人的眼里。她的身体看上去很壮硕,走路的速度丝毫不慢于年轻人,谁也没有怀疑过她能够一直这样很健康的走下去,走到衰老的尽头,走到毫无波澜的人生末梢,自然的凋落。那时如果有泪水,泪水也是随遇而安,全无遗憾吧。一个人的人生路途既已完满,生者们关注的就只是他们未来的生存了。
但她突然的刹了车。使所有的乘客愕然不已。血浆在脑血管里喷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死亡的招手,她觉得太仓促,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完,满满的一篮菜摔落在身边,家里的亲人等着她做饭,洗衣盆里的衣服没洗,孙子要带……
她在手术室里挣扎了一天又一天,挣扎得家庭无力承担巨额的药资。呼吸在她割开的气管上颤动,她大睁着双眼,竭力的想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但什么都看不到。
她突然的躺倒了。没有人会相信她就此结束,亲人们怀抱着她能够重新归来的期望陪伴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和啃噬。病痛啃噬的是她的肉体,啃噬的却是亲人的灵魂。那些满怀希望的灵魂渐渐的在经济精神的压力下虚脱孤弱。但又不能不承受着。
一向被她惯于照顾着的丈夫,精神上终于出现了异常,常常的行为偏颇,言语无忌。阴云压顶,黑暗深重。两个儿子和儿媳在长久的守护中渐渐的绝望,一切的希望逐渐破灭,一切的照顾开始怠慢。剩下的便是漫无尽头的煎熬。
她在植物人的状态中从挣扎到逐渐的放弃。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曾经挣扎到生的边缘,只要亲人一声穿透心房的呼唤,只要亲人一起坚持着和她挣扎,拉着她漂游不定的魂魄,和阴间里的冷风相持着,那只飘摇在阴间的风筝一定不会断了回家的线。
但他们终于绝望了,重重压力下,父子反目,儿媳甩手,家庭硝烟不断。病者生的热情就在这无休止的争吵冷漠中渐渐黯淡寂灭。
她什么都看到了,但什么都看不到。人世的苍凉,在她躺倒的那一瞬,就覆盖了身上。她活着的身体,每一寸每一寸的在人情和人性的丑恶中死去。那是一种时间的凌迟。她不得不承受。和生者一起承受着生命的凌迟之苦。
她终于走了。终于让活着的人松了一口气。他们都在想,一个生命的结束换取了众多人的自由。这样的死其实是对活人的安慰。
她的生前似乎已是很遥远的幻象,留存在记忆里全都是她临终前的惨状和痛苦。生老病死,原本就不由得自身安排,对于生活的残酷,不能承受,就只有逃避。她逃离了溃烂的躯壳,她的灵魂已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据说她的儿子在外面打工,正坐着飞机向家的方向赶来。这可以反映出她儿子的孝心,他是爱着她的,如果没有这场疾病,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母子。
子欲养而亲不在。但子欲养的是那种不需要太多照料的老人,他们能够自立的身体使得亲情有了可以盘旋的方向。很多年前,古人就看透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真理。这个世界上,没有在疾病面前永恒的孝心。
人是那么脆弱的一种动物,在选择沉重的病痛是压垮亲人还是自己时,很多人选择了逃避责任。
于是身体浮肿溃烂的老人终于没有了人世的惦念。她该走了。她早就该走了。这个觉悟竟来的这么迟,这么迟……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新晋优秀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