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黄土掩风流:清代浙江“开棺娶尸案”论究
清代,浙江秀水有位梁生,天生胆小,醉酒后却无所畏惧。平常与客人交谈,他显得像黄花闺女一般温顺羞涩,然而只要酣醉,必会拔剑斫地,慷慨悲歌,旁若无人,旁人因此视其为酒狂。梁生中年丧偶,打算续娶,仓促之余,尚未找到合适的对象。一天夜里,他同朋友共饮,微有醉意,有人玩笑道:“听闻某知府有一女儿,姿色绝美,十五岁就不幸身故(既笄而夭)。如今棺材寄放于五圣祠内,每逢月高风清之时,她就会现形。你既已丧妻,何不去找她呢?”梁生早已大醉,急忙起身应诺,并笑道:“诸兄牵线拉媒,我不敢推辞,请各位明天带壶好酒到那为我道贺。”说完扬长而去。
朋友纷纷起哄鼓掌,认为根本不会有现身这般荒谬之事,所以去五圣祠绝不会出事(往固无妨也)。梁生趁着月色,踉踉跄跄地奔向五圣祠,抵达时已将近半夜,因恐被管理祠庙的人发现,便从一旁矮墙翻越。他心知棺材停在西侧廊屋,故而直接过去。由于酒已半醒,胆色渐小,梁生只觉祠内阴风渗骨,正犹豫想回,忽闻一股浓烈的酒香,冲鼻而来。循迹而往,廊下陈有一瓶佳酿,他取过豪饮,味道醇美香冽,不觉复醉。突然忆起前事,梁生急忙来到棺前,叩棺祈祷:“我梁生不才,适逢丧妻,听闻您常常现身出游,何不让我一见?”见棺内寂然,梁生又笑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枯木成灰,不可复燃?我今天算是白来了。”
他反身欲走,不料双腿发软,当场跌倒在地。忽闻棺内传出娇媚之声:“郎君稍待,我这就来。”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震响,女子早已伫立梁生身旁。余光微瞟,但见她满脸病容,面如土色,肌肤削尽,不成人形,且以干瘪纤手抚握自己。梁生顿觉冷浸骨髓,然而尚在醉中,不知惧避,只是拼命嚎呼:“好友骗我,你和他们说的完全不同!”挥手催她赶紧离开。女子仿佛非常羞愧,许久才应:“你原来是个好色之徒,徒然浪费我一瓶好酒(妾之斗酒徒具矣)。”说罢,悻悻而退,棺材又发出一阵牛鸣般的响声。
梁生惊出一身冷汗,不用冷水洗脸,就自然酒醒,跌跌撞撞地奔出祠堂,回家后一病不起。次日一早,好友提酒登门探望,询问他新婚是否愉快。梁生紧闭双目,摆手苦笑:“快别说了,诸位差点没把我害死!”随后详述事情原委。众人不信,一起去五圣祠验证真假。来到廊屋,果然瞧见女棺已裂开一条一寸多宽的缝,从缝隙中窥视,女尸的状貌确实和梁生所述的一模一样。众人不胜惊诧,纷纷咂舌而返。梁生从此彻底戒酒,大家再也没见过他发酒疯。
作者文末留言:世人一定会因病而死,死时必然枯瘠憔悴很难看。但是小说传记中往往用许多美妙的词语加以形容,这就不符合事物的常理。阅过这篇文章,可证前人描述之谬。近有《莺莺灰》一文,写得非常哀艳,附录如下:“美貌艳丽的女子,本该长期生活在金屋绣阁之中;无奈韶华荏苒,并未对她们的花容月貌特别宽容。岁月无情,徐娘渐老,岂能占尽风流?苏小小早亡,终归枯槁。倘非像株林的夏姬一样,能三次返老还童,一再婚嫁;纵然是博陵的崔莺莺,最后也不免一抔黄土,葬身九泉。故而当崔莺莺最初对镜弄影,大家无不我见犹怜;后来生病,不再梳妆打扮的她,还有谁会喜欢呢?”
“她整日躺在鲛绡帐中,骨已支床;宛转呻吟于翡翠衾边,瘦不拉几。胸脯下垂,同床早无温柔可言;秋水徒然,只剩惨淡目光。既已香消粉褪,反而独余蜡黄尘污。曾今的红粉佳人,又怎堪如今的垢渍尘污?纤纤玉指,瘦如鹰爪,东躲西藏。云鬓越搔越短,乱如飞蓬的头发总算还没落尽。这就是汉代的李夫人要掩饰病态,明代的冯小青特意要留下生前玉容的原因。待到魂断梦消,佳人逝去,灵帐高设,阴风阵阵,她原来柔软纤细的杨柳腰也早已像强项令的头颈一样僵硬,巧语如簧的樱桃素口也如反舌鸟一样再讲不出动听的话来。被红绡包裹的素手,也听不到玉镯叮咚相碰悦耳的响声;白布缠着的双脚,又怎能如金莲一样迈出步伐?”
“被葬在黄土之下,就像丝绳断掉的银瓶,坠落井底;一张开眼睛,四处泛着青莹莹的磷火,翠玉镶嵌的金花永远埋在坟茔之中。坟头上松柏青青,只能哀伤地回忆往日的千娇百媚,墓穴中阴风嗖嗖,成年累月的也听不见半点走路的声音。香魂缥缈,永无回生希望;艳骨嶙峋,终被泉壤销蚀。“罗衣化蝶,不掩冰肌;锦衾成灰,难藏弱体”。就像凋零之日的莲蓬,脸上找不到从前滑嫩的肌肤;又像立时干涸的水池,眼中再无血肉。温香软玉,只留根根鸡肋,杏脸桃腮,也只剩稀落残牙。”
“经此重重劫难,乌黑的鬓发已化为飞烟;因贴近寒泉,雪白晶莹的肌肤也融化成水。甭管她是杨玉环还是赵飞燕,最后都会变成红粉骷髅;纵然是花妖梅精,也不可能永葆昔日绮窗前的天生丽质。说到这里,大家也不用掩卷驰想风流旖旎之事,又或者偷闲欣赏美人图画,徒然意乱神迷。即便一辈子追求美色,谁又能永远偷香窃玉?呜呼,真是可悲啊!倩女早已化为香土,才子们何时才能不再情思缭绕,肝肠寸断呢?如果大家还不相信我的话,那就请去她们墓穴里探个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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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酒狂】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