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 | 世纪诗典(12)
铜壶镶嵌狩猎图
目 录
俞心焦 介绍 生活它逼得太紧
刘亚丽 吸烟的女友 人行道上的尼姑
黎明鹏 回乡 吃土的女孩
陈先发 我梦见白雪在燃烧
罗 巴 后
叶 舟 谣曲
臧 棣 燕
树 才 我的眼睛
中 岛 花朵与病句
李 岩 每日的强盗
俞心焦
《介绍》
拒绝愈心焦,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特征
因为赌棍要歌唱,妓女要飘香
在春天的交易所,少女们红了眼睛
在京城的校园外,诗人们白了头发
青春永远有租不完的小平房
当教授们向灵魂介绍肉体
有人到这里偷看过我的旧信
有人半夜敲门,要我“跟我们走一趟”
不是房东的哑巴女儿
不是清华园的厨师,不是北大的小妖婆
不是我的遗嘱执行人
也不是隔壁失业的工人张恨水
不是,什么也不是
回来后我忘记我是怎样回来
怎样去,到了怎样的地方
我是被怎样的一群人在半夜带走
编选人语:过分的自恋伤及了俞心焦的诗,也成全了他的诗。他不一定是个全面的天才,但他的才华中明显地有着许多天才成分。我实在怕极了俞心焦式的自恋,所以不选他更有名气的那首《墓志铭》。
《生活它逼得太紧》
我为何要得到海水向前去
可我还不知道大海就是死亡
我已走过多少唢呐下的山河
洒下多少逃窜者落叶纷纷的脚印
我真的见到过四川的云雀淋着一场绍兴的雨
真的是偏爱绍兴,偏爱怀念鲁迅的人群
我真的牢记着:骨骼、血气,甚至你的长发
我为何不敢让你的长发在音乐中持续飘扬
如今云雀传出了金属碎片的低劣气味
生活自有它的一套,生活已把抒情逼成叙述
生活它逼得太紧,生活将从绍兴再逼出个人物
可我为何要得到你 向前去,向前去
带着积极的腐烂,我决心把自己消除
编选人语:愈心焦与生俱来的自恋如果不表现得太过具体,还是能够成全他的一些诗。对于他的命运我没有资格说话,只期待命运尽头的愈心焦是一个真正疯狂的俞心焦——我指的是他的诗。
刘亚丽
《吸烟的女友》
长头发斜斜披散下来
遮住了半张脸的表情
吐出的烟缕,结成圆圈
或者散开来,遮住另外半张脸
我再次看清她苍白嘴唇上的唇膏
桃红颜色,拒绝水和婴孩的浸润
拒绝爱情的忘我投入
反射异国神秘莫测的光环
我还看清她的黑色丝袜
一直延伸至大腿
她的桃红丝质绣花乳罩和三角短裤
一卷散漫的卫生纸
在气急败坏的桃枝
制造桃色事件
她接着深吸一口香烟
吐出的烟缕,结成圆圈
或者散开来
我坐在她的对面,宛似一面镜子
她同样看不清那张脸
她看见鲜艳欲滴的唇膏
骚情的丝袜,丝质绣花乳罩
和三角短裤
她还看见香粉、眼影和白色气球
以及连绵不绝的卫生纸
共同制造无数个
千篇一律的桃色事件
编选人语:从陕北高原的边城榆林南下至西安,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刘亚丽的创作也经历了一次必要的“转型”。她的诗更生活化了,也更个人化了。从她纵横各刊的新作来看,刘亚丽在“第三代后”诗人群中的重要性已自不待言,其良好的创作态势预示着一位青年女诗人相当可观的前景。
《人行道上的尼姑》
一前一后总共两个
前边的肩上挎着粗布袋
后面的背上扣着新斗笠
光着头,头皮很白很干净
脖颈也很白很干净
风吹过来
灰布袍的一角温柔地飘起来
风吹过去
灰布袍的一角婉约地落下去
走过梦中梦夜总会
接近书报亭的时候
身边刚好驶过三辆汽车
一辆是红色夏利
另一辆是拉牛肉的大卡车
还有一辆是24路中巴
车上挤满上班的人群
有一个长发女子把头伸出窗外
看人行道上不长头发的那两个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
尘土还没有扬起来
早起的女孩出门去上学
早起的灰布袍就要横穿马路
女孩望着对面大声叫喊
妈妈,快看那两个和尚
呵不是的,孩子,
那是两个尼姑
下山来买棉布和镜子
编选人语:她获得了一种视角,也获得了一种娓娓道来的言说方式,并借此将生活打开。刘亚丽在90年代中期以来的“转型”使她的写作变得日渐重要起来,如果谈到还有什么不足的话,我想是她还没有找到一种个人化更强的语感和口气。
黎明鹏
《回乡》
我的堂嫂死了
因此我回了一趟老家
先坐出租再乘飞机
灵堂里,一块破席
下垫稀疏的稻草
以及两张红上加红的红纸
轻轻地揭开
十几个黑蚂蚁很惊慌
钻进她的鼻孔,还有一个
躲在那睫毛丛中
九八年的某月某日
具体的时间已不重要
我埋葬了堂嫂和她的闲话
编选人语:作为一名成功的房地产商人,黎明鹏却一直在默默写诗,此种现象堪称当代童话。所以黎明鹏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新人”,而是新出现的人(对所谓“诗坛”而言),正因如此我对他于不动声色中见出生命痛感的功力表现就不感吃惊了。
《吃土的女孩》
亚凤是我小时候肯借铅笔给我的女同学
还常从家里偷热番薯到无人的巷子给我吃
她自己却吃土,有硝的最好,没有也一样吃
等我吃完,她也饱了
我是不愿意吃土的人,她却死都要吃
她到死也不明白,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了为什么会死呢
每次她对着我大口大口地吃土
我也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番薯
就特别感激,还问她好不好吃
她也这样问我,回答都是笑笑
亚凤死时,像个没有脾气的母亲
跟活着一样,她的面容
这么多年来,在一些车厢里、旧屋外
还经常见到,如果我问你好了吗
我的病将比她更严重
编选人语:一点观感:黎明鹏生意好时就像一个商人;生意不好时就像一个艺术家,所以我说黎明鹏本质上是艺术家,是个诗人。
陈先发
《我梦见白雪在燃烧》
我梦见白雪在燃烧
我梦见鸟群,嘴含古老的梅花
在空气中痛心疾首
直至村庄消逝。直至逃荒的人们
像一片羽毛飘浮
颤抖的手沾满了泥土
我梦见十月二日疯狂的花
使大地如火如荼
我梦见妹妹在静静长大
青青乳房在三月阳光里飘飘荡荡
我梦见草在哭泣。她不能挽救
另一时间里雪的焚烧
就像我不能挽救自己的软弱
当我老了
当我不敢凝视青草
白雪白雪,你要自己燃烧
编选人语:这是阅读当时就留在我记忆里的一首诗,现在我把它调出来。陈先发被遗忘得太快了,就像他当年起来得太快一样。这大概就是“诗坛”,而一切似乎与海子热的起落有关。陈先发很有诗才,他惟一的过错就是太像海子,同代诗人中的戈麦、叶舟、大解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罗巴
《后》
我的儿处在前沿
离他最近的 是他的颂歌
他坐在花环中心
我的儿 用他的影子
盖住一片疆土
他来自天上 他的脸孔
是国的脸孔 云与烽烟
从他内心升起
那一年他掸落稚拙
夕阳萧鼓之中 他成为
他永垂的父亲
我只处在他后面 我的儿
高耸的王冠 描述了
人世所能达到的顶端
我看着王冠之下 那金塑的身子
布满我的缕缕血痕
他的右侧是他的龙
他的左侧是他的凤
我的儿坐在廷上
就是龙凤间的明珠
我的儿坐在廷上
心怀玫瑰 心怀母后的愿望
后院的落雪终年不散 我儿的雪花
被华盖挡开 他富贵的气息
使母亲感伤 我不是贫家的女子
我的儿 他的威仪
仍令我万分惊慌
那年我的手 放到他高高的额上
沸腾 曲折 无有深度
我的官女 日出时要挂好珠帘
母后我就要坐在那垂下的珍珠之间
编选人语:罗巴现已不知去向了。而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那几年间,他的势头相当强劲。他是内陆诗人中第一位问鼎台湾《中国时报》新诗奖的,凭一组《物质的深度》。《后》选自他的另一组诗《宫廷》,也足以表现罗巴的才情了。
叶舟
《谣曲》
最小的舌头——
也取不走蜜蜂的甜
最小的手指——
也打不开水的火焰
风吹草低的是谁
大麦饱满的是谁
最小的耳朵——
也拢不住风的诺言
最小的嗓子——
也吐不尽哑子的怀念
心哪是哪一只夜晚开花的心
拿走了我一生的折磨
编选人语:叶舟是“第三代后”诗人中胸怀伟大的古典梦想而成就卓然的一个。他将其现阶段所有的长诗、短章、散文、小说都纳入到总题《大敦煌》的宏篇巨制中。海子的诗学论断、张承志的散文随笔、仓央嘉措的诗歌、王朔的小说都曾作用于叶舟的成长,如此复杂的诱因,再加上身处边地多元的文化环境,诗人青春的血性和崇尚极端的个性——叶舟是复杂的,甚至是庞杂的,他要么仅仅只是一个集大成者,要么就是超乎其上。说叶舟是“新西部诗”或“新边塞诗”的代表,那是诬蔑。
臧棣
《燕》
可以断定是一只燕子在飞
在窗外,在岛屿般的屋顶上
它的飞翔,像刀光一样切割着
孤独的云雨在黄昏布下的棋局
一只燕子在飞
在它之前,是一群鸽子在飞
在它们之前,是上发条的蝉噪在飞
我要你猜:在蝉噪之前,横飞的会是什么
我可以在给上帝的信中告诉任何人
是一只燕子在飞,像铁锚的影子
像信仰的冲刺:它飞得最低时
只有一只配不上对的皮鞋那么高
我还可以向遇难者的灵魂讲解
一只燕子在飞翔时的各种姿态
我摒弃“最佳的”概念:看啊,它飞上去
而后像遭遇到浪涛似的,箭一般滑下
总之,我愿把晚饭后最先开始的
那段时光,赠给一只燕子
但假如它企图闯进我的头脑,带着阴郁的
背景和预言,我就会不皱眉地说“滚你妈的”
编选人语:臧棣可视为目前学院诗写作的一个典范,他本人也似乎在刻意为之。他自己在修辞手段上所显示的聪明又使之被视为技术主义诗歌的代表。我想臧棣不会满足于此,因为单纯做个技术(可视的技术)最好的诗人实在是一种失败。
树才
《我的眼睛》
我看见了我的眼睛
我不可能用我的眼睛在看
我的眼睛闭着,为了看见
我用我闭着的眼睛在看
我的眼睛不为分辨而来
我的后脑勺开着,为了不看
编选人语:树才一句“我的后脑勺开着,为了不看”真是吓了我一跳因为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树才。印象中的树才是极温和的,是一位优雅的抒情歌者。优秀的诗人应当是能够带来意外的人。
中岛
《花朵和病句》
创伤掠过你的一个侧面
飞向另一处
一个春天的病句
从另一个春天中进入
一个枯萎的老头
在一个恋爱的公园里
看另一朵枯萎的花朵
一个妓女去打听另一个
妓女的住处
一个小偷在偷另一个
小偷的钱包
创伤掠过我的安静
飞向另一处
一个穷小子在做着发财梦
另一个穷小子在干着力气活
一个闪电击在天上
另一个闪电击在水中
此时我分不清
是花朵开在病句里
还是病句开在花朵中
编选人语:与北岛一字之差的“中岛”的名字更多地被人记住是因为他是著名的《诗参考》的创办者和常任主编,所以我有必要提醒大伙注意他的诗,你会发现他的眼光和推举他人的魄力并不是无来由的。
李岩
《每日的强盗》
每日的强盗
一拳击落一颗头颅
再大些的强盗
一拳击倒一棵树
更大的强盗
一拳击落一个国家
小强盗,你是否可以一拳击落一片云
大强盗,你是否能一拳击碎最小的一滴水
编选人语:诗人李岩居于陕北,我曾三上那座世上惟一的黄土高原,深知那里的人文环境之于现代诗的难度,在这片盛产农民小说家的土地上(整个陕西都是如此),一位现代诗人的成长只能仰仗生命的蜕变和自我教育。李岩秉承洛尔迦的谣曲风格和他的超现实立场使他成为一片云和一滴水,同时成全了自己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