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第一次接触酒,好像是六岁那年端阳——古蔺风俗端阳那天要喝雄黄酒。记得那天早上,外婆用手指蘸着红色的雄黄酒,在我额头上描画了一个“王”字,又在脸上手臂上“彩绘”,最后用筷子沾了酒,让我用舌头舔,说是蚊虫不咬,蛇不近身……成年人当然不是以我这样的方式与酒接触。他们用碗或杯子吃——地道的古蔺人不说“喝酒”,而说“吃酒”。比如,远方来客人了,必须“吃酒”;别人帮你办了事,要请对方“吃酒”;生意做成了,更必须“吃酒”庆贺……将液态的酒当成固态的米饭、麻辣鸡、回锅肉之类的食物来“吃”,这应该是古蔺人的独创。还有一个独创是,“吃酒”专指参加婚礼——假如一个人说要到太平、大村、二郞这些乡镇“吃酒”,千万别误会成他们跑到乡下找酒吃,而是有亲友结婚,要去送礼恭贺——古蔺人也叫“送人亲”。这样的“吃酒”当然就连着许多固体的食物。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都大灶垒起,大锅架起,肥猪杀起,数十张桌子板凳在坝子里一溜摆开,还要放音乐——场面的热闹,像极了当下风行的坝坝舞。“吃酒”食物的传统叫“九大碗”——头碗、回锅肉、扣肉、粉蒸肉、夹沙肉、红烧肉,凉拌鸡、鹵猪内脏、凉拌三丝,木姜花小豆酸菜汤与一个时鲜素菜不算在里面。开席后,第一轮上桌子的还没吃完,后面已站了一排候着。还要进出三天——婚礼酒席叫大伙食,其余为小伙食。“吃酒”也不单指结婚,还有吃“满月酒”“升学状元酒”“乔迁酒”“丧酒”——这些都是旧时传下来的,已经成了古蔺“吃酒”的风景。但这个风俗曾中断了十多年——文革期间,“吃酒”是有名无实。比如我当知青时,生产队农民结婚桌子上就只有豆花或魔芋,再配上几样素菜,好点的人家才用油炒。饭也不是大米饭,大多为大米兼搭麦面或包谷米,俗称“麦螺蛳蛳饭”“包谷米饭”。酒是绝对没有的,寻常时候,政府估计是担心酒喝了会耽误抓革命促生产,不供应农民酒,春节时才一家供应1斤酒。城里人结婚干脆就叫“吃糖”,糖果、饼干、瓜子、花生一摆了事。改革开放后,这个风俗死灰复燃,乡下至今还在延续,县城是延续到2020年代初,现在改为在宾馆吃。城里的“吃酒”曾有一个细节流行了好几年。酒席未开,碗筷先“吃酒”,就如当下人未动筷,手机先“吃”——拍照发朋友圈。所谓碗筷先吃酒,就是将酒倒小半碗点燃,烤碗筷消毒,同时也检验酒的优劣。若是好酒,一点就燃,且持续时间长。反之就水了,或是不易点燃,或是燃一会就熄。古蔺人与酒的牵扯不只发生在酒席上,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枝微末节。比如,1990年代时兴传呼,号码若是“79797”,古蔺人就念“吃酒吃酒吃”;手机风行后,如果尾号为“722”,就念“吃二两”。古蔺人敢把酒当成固体一样的东西吃,是因为他们有的是好酒吃。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蔺的水土是灵物——以“世界美酒”河赤水河领衔举大旗,“地球同纬度上硕果仅存的绿色名珠”黃荆原始森林的水敲锣打鼓,古蔺河、大村河、双沙河、石亮河紧随其后唱唱昂昂,带领古蔺三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满山遍野的高粱、小麦、玉米,莺歌燕舞走上星光大道——古蔺酒因此乐观自强地勾画出了这方水土站立天地间的恢宏天际线。入秋时节,你若站在赤水河边的吴公岩下,就会听到赤水船歌从那清幽灵秀的水上飘来——“上游是茅台,下游是泸州,船过二郎滩,又该喝郎酒哟……”在这歌谣声中走进郎酒故乡二郞滩,那树叶、野草、石板路、水井、空气中,都散发出扑鼻的酒香。滩上人生下来识得的便是酒,嗅酒而长,长大便酿酒,日子都耗在酒中,呕心沥血,如蚕吐丝,丝尽而情无尽,一把骨头埋在二郎滩,冬去春来,又化为护花春泥……不经意路遇一个黝黑如二郎滩岩石般的汉子,一问,竟是勾兑酒的,舌鼻灵细如女子的心思,品嗅得出几十上百种酒味,吓你一跳。所以,郞酒就长出了与茅台相比,“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风韵。当代郞酒教父彭追远老爷子在古稀之年回忆说,他苦心经营半生到京城“中举”的郞酒,一百斤粮食只出30多斤酒,烤过酒的酒糟柔软滋润得像糍粑,猪牛羊吃了“嗞嗞”催肥;吃过酒的杯子放到第二天早晨,杯子要起酒珠,余香袅袅……
古蔺酒江湖上还有古蔺大曲与潭酒两条好汉。
其实,古蔺大曲出道最早。在郞酒“养在深闺人未识”的1960年代到1980年代初,一直是古蔺大曲称王称霸。那时古蔺大曲虽只1元多一瓶,但上了年岁的人的味觉,至今还“活”在它那深入骨髓的喷香中。我一个朋友回忆,当年到北京上大学时,带了两瓶上火车。不小心打碎了一瓶,整节车厢都被香透。列车长闻香而至,盯着他手中完好无损的另一瓶古蔺大曲,即刻就与他亲热起来。这人是一酒仙,部队转业,恰好有一战友也转业在我朋友读书学校,并且是中层干部。朋友脑袋灵光,当即将剩下一瓶奉上。列车长更豪爽,让他去了卧铺,还写信将他介绍给战友——他那战友也好酒。我朋友自然顺杆而爬,依仗古蔺大曲之香敲门,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还成了中层干部快婿。夫妻二人口嘴时,女的就抢白他,“骄傲什么,当年就靠古蔺大曲昏了我爸头!”
古蔺仙潭酒厂生产的仙潭酒与潭酒出道江湖虽晚,但后生可畏。一般人高攀不起郞酒,就找仙潭亲热。寻常人家酒席好像大多用仙潭,许多单位平时接待也用。1990年代,我一同事提拔到乡镇主政时,进城请求给派出所增加人手,接待他的县公安局领导与他是一个山沟沟出来的,正想找他谈镇政府支持派出所的事。时值中午,二人在公安局食堂就着一盘花生米,开了一瓶仙潭就对吃。热菜还没上,已经开了第二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000年后,那浓香型白酒古蔺大曲与仙潭居然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将码头拱手转让给了潭酒。如今古蔺酒江湖,高端市场是郞酒盘中的菜,中低端这一块,潭酒一家独大,二者都是酱香型白酒。我外婆赶场时,曾买了一乡下大娘的一背青菜做酸菜。大娘见外婆年纪大,就把菜背上门。外婆看她人善,就说给她煮碗面。大娘说,“老人家,面就免了。有酒的话,麻烦给我倒一杯。”见外婆诧异,大娘就说开了,“泡菜坛子生霉花时,倒杯酒进去,那霉花就散开了。人的肚皮可能也要生霉花,吃杯酒下去,人就舒坦了。”其实,外婆每天晚上也要抿一小杯,在世时红光满面,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精神很多。古蔺酒不仅能“散霉花”,好像还能治手抖。县城下街有一汉子叫郑道义,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一到上午十一点,就双手发抖,甚至脸青面黑,心慌出汗。必须拿起瓶子“咕噜咕噜”灌二两,脸才会重新充血,双手才能稳稳当当地拿起锅铲上灶——这郑道义在下桥人民医院对面开了一家馆子,门面不大,只放得下三张桌子,却门庭若市。就是这双上午十一点左右就要发抖的手,居然做出了冠绝县城的蒸猪膀和蒸鸡,拿手的还有红闷黄腊丁与炒猪肝——这两样菜品最资格的是吃后剩下的汤汁,第二天早晨用来下面条,寻常只吃二两的,吃了三两还想吃。县城一些人家来了朋友,临时慌张,大多要到他那端一个香酥嫩软的猪膀或鸡待客。生在有好酒的古蔺,实在是一种福份。1984年,郞酒戴上囯家名酒桂冠后,自然就拽上了天。用一个在成都军区机关当参谋的古蔺老乡话说,“提着两瓶光胴胴打领带的郎酒,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上将军的门”——那时的郞酒没有外包装,就是白陶瓷瓶,瓶颈拴一根红绸飘带。许多在大城市读书的古蔺子弟,毕业后找单位,职场提拔,生意场上寻业务,都少不了一路用“手榴弹炸”——酒瓶外形像手榴弹。可以这样说。现在50岁以上出来操江湖的古蔺人,若有没惊动郞酒或古蔺大曲或潭酒办过事的,肯定如欧洲中世纪时的真理一样稀少。甚至古蔺政府也受益于酒。古蔺是国定贫困县,自然少不了要向上级政府要项目要政策。政府其实也要入俗,深知“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的玄机。于是,郞酒就成了开路先锋。比如,为了让古蔺娃娃能更多上大学,县上就要跑省教厅,跑大学招生部门,当然不能“赶空手场”,郞酒这土特产是一箱箱送——这个是一退休教育局长酒后说的,不知真假。古蔺人的吃酒并非傻不拉几地闷着头吃,而是要划拳助兴。前些年,三朋四友上桌子,酒过三巡就要开始划拳。划拳主要有两种,一是打庄,二是南北派。打庄就是一人为庄主,与桌上所有人划拳,一般是每人6拳,一拳一杯。南北派就是桌上人分为两派对划。8个人的桌子两套活动下来,基本上5斤酒就不翼而飞。划拳的喊法极好玩。比如喊“5”,就有“五魁手”“武装部”“亏得你发不起工资”。还有明星们来凑热闹——喊“0”就有林青霞,喊“1”就有叶倩文,喊“6”就有刘德华。中街有一好酒贪杯王姓父子,吃高了就没大没小乱喊。父亲喊一声“哥俩好呀”,儿子就对出“好弟兄呀”,然后齐呼“亲兄弟呀”,引得满桌哄堂。酒吃高了没大没小,也发生在郑道义身上。坊间传说,他一日酒后与老汉争吵,实在气不过,圆睁虎目,揑起那大如擂辣椒的擂钵般拳头,在老汉眼前晃了几个来回,“老子今天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子的老子的面子上,老子就要给你两皮砣!”——古蔺人称拳头为“皮砣”。划拳中喊“9”,有“酒害人”的喊法。这酒还真害人,吃多了就会害得人神智不清。1990年代,有一国营商业单位老大三天两头都有接待,一般中午后人就二麻二麻的——古蔺将酒吃高了叫“吃麻”,所以就得了“赵麻口”的江湖名号。一日酒后睡到半夜醒来,口干舌燥,起来取水。半响回到床上,推醒爱人说,“家里什么时候改装了厕所,门一拉开,灯就自动亮了。”他爱人奇怪,没改装呀,进厕所都要先按开关的。就起床看。厕所门关着,但客厅冰箱的门却开着,关冰箱时,一大股尿臭——原来是赵麻口开冰箱拿矿泉水时,尿胀慌了,一泡尿飞流直下三千尺,全屙进了冰厢。这些笑话都是改革开放后才开始有的。这之前,城里人一月只有凭票供应的二两酒,难得有机会酣畅淋漓吃上一顿酒,不醒人事地醉上一回,街上看不到酒疯子。这可就苦了那些酒中瘾君子。古蔺河对岸火星山下的菜蔬队有个老农,下床头一件事就是吃酒,上街卖菜也带着酒瓶,一直要吃到太阳落山,古蔺俗称“吃蓑衣酒”。虽自称“张不醉”,但整天都二麻二麻,走路像踩棉花。文革期间,有个晚上酒瘾发了,浑身上下仿佛有万千蚂蚁爬咬,清口水长流。无奈之下,就将老婆感冒熬的一大罐又苦又涩的中药一口一口当酒吃了。缺酒吃的年代,人们自然要千方百计找酒吃。县城上街有个20多岁的泥水匠,外号“二疯子”。大概是1979年的事吧,他部队上当团长的发小回来探亲,喊了几个中学吃酒。他把工地上的事做完最后一个到,见桌子上只一瓶郞酒——那时,郞酒是稀罕物,还装在紫酱色的土陶罐中,一眼看上去土头土脑,价钱也便宜,只要3元8角一瓶。话说那时二疯子两眼暴绽二郞神光,双手合什,无比真诚地对众人说,“对不起,来迟了,我先自罚三杯,再走一庄!”这一自罚一转庄下来,瓶子就摇得空声响,整得一桌子人一愣一愣的不知东南西北。之后,又拉着发小手说,“明天我请你吃酒还你情。就四个人,我,你爹;你,我儿。”发小一愣,你儿不是才上小学吗?众人大笑,“二疯子说的就两个人,要当你爹。”气得发小抓过舀饭小木瓢就在他额头上“咣”一声打赏了一个青包。二疯子说话行事虽疯疯颠颠,为人却极实在豪侠。几年后发小父亲突发脑溢血,他亲自背到医院,又丢下手上工程,两天两夜端屎端尿陪护,至到发小从部队赶回。据说汶川地震时,他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当看到温家宝总理站在地震废墟上带着哭声喊'同胞们’时,我就觉得总理是在喊我。”泪眼婆娑的他,将小半瓶酒一口吃下,发誓戒酒一百天,用酒钱送一个大“人亲”——他原只准备捐500。论起来,二疯子与我拐弯抹角还理得上亲戚。今年端阳,我去看了他。说起小时吃雄磺酒的事,他落寞地说,“这东西已经在县城绝种,再也没人吃”。年近古稀的他,鬓毛已衰,再无当年的豪侠与率性,“吃三两就要醉。”
文 | 陈大刚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