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 | 景

云也退

谁也不能识全天下字,但是文人总得格外小心,不要念错字。李白有过深刻的教训。那日他来到黄鹤楼,忽然想到,当初自己曾当着一众友人,信口就把崔颢的名字念成“崔景”,从此在圈内被传为笑谈。自那时起,每看到“景”字就勾起了他的懊悔之心。如今他写下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道不得”,意思就是那件事就别提了,太丢脸。

虽然诗仙都留下了警告,但是把颢读成景的仍然大有人在。这事也奇怪,为什么加了页字旁,读音就全变了呢?

页(頁)字旁的本义是人头。今天的“页游”一词回归了页字的本意,指人的大脑分神。颢的意思是人头上冒出的光,发音“浩”,其实是来自中世纪的拉丁词halos,它原指日月周围的光晕,后来基督教在圣徒脑袋上也画了一圈光,就借过来用,改为halo。头戴halo的人,像日月一般洁净、神圣、无私奉献。

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在唐代传入东土,唐人听了传教士解释的圣徒的各个部位,就根据音译找来了“颢”字对应。“颢”很早就有,《楚辞》里就有句“天白颢颢”,但要到了唐朝,因为halo的关系,它的读音才明确为“浩”。然而妙的是,“颢”的造字原意却能却无缝衔接基督教的说法:它指人在背光站立时,头部的视觉效果,所以右边是“页”,左边是“景”。

“景”是一个很高的建筑(“京”),顶上洒下阳光(“日”)。人们早就注意到地上的影子,它会变形,在正午和日落后会消失不见,能预测却无法控制,也不知该拿它做什么用,因此又创造了“影”,表示它是从“景”衍生出来的。

“景”和“影”的创造,使人们不仅可以命名事物,而且能够描述事物受到光照的现象,但是光来自人可见而不可即的日月,又使得整个这一套表述自带神秘色彩。诗人王维写下一首意境暧昧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里的神秘就集中在了“返景”一词上。到底是谁“入深林”?是“人语”的源头——人吗?不是,压根就没看见人。在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画作《走进森林》中,观者只能看到两个粘连在一起、向森林中消失的背影,与其说那是两个人,不如说是“景”,当它消失在林中时,可以想见日光不会追进去,而是兀自照在青苔上。是的,挪威当然有青苔,只不过冻住了。

“景”虽然神秘暧昧,却成为一个好词。八卦阵的八道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景门和生门、开门一起都是“安全门”,让人能安全离阵。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也写到“春和景明”,“景”只能明,它不会暗,因为景包含了日光。有光的形象总是正面的,但被光照之下的人和物反而会显得暗:“景”和“影”的界线到底在哪里?这一点又让人困惑。

基督教的传入回答了这个困惑。一些东土之人相信,这一套教义的真谛,在于让人不靠日光,而自己发出光来。这样的人就是圣徒,头上有一圈halo,身下则没有影子。这喻示了圣徒无可挑剔的纯洁,进手术室时连无影灯都不用开。

唐代当然还有佛教盛行,高僧同样在头上冒佛光。“颢”字将两教所追求到境界贯通起来。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正气”,这是儒教的说法,是入世的,而在释教和基督教的影响下,唐代诗人多写“颢然”、“颢气”,指向超越性的层面。贺知章写:“华滋的皪丹青树,颢气氤氲金玉堂。”权德舆写:“逸气凌颢清,仁祠访金碧。”李商隐写:“彩鸾餐颢气,威凤入卿云。”——都是一派出世的气象。

基督教在东土被称“景教”,这个名称极妙,它示人以光明,却不许诺普遍的福恩,而是敦促人通过修为来达到“颢”的程度。事实上,“颢”成了景教徒内部的术语,所以李白念“崔景”也是难免,他的理解是,颢,就是脑袋里信了景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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