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燕 || 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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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网络）
《我的奶奶》
文｜纪燕
我奶奶活到九十九岁才去世的，是我们周边几个村最长寿的老人家了。
奶奶有六个孩子，一女五儿。爷爷很早就过世了，不知道是哪一年，连我爸爸也记不清爷爷的长相。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里，奶奶一个寡妇带着六个孩子，让五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不用说，都能想象那种艰辛。
奶奶会抽烟，但她不抽纸烟，喜欢抽我们当地人栽的叶子烟。奶奶烟瘾不大，一两天抽一次。我小时候奶奶和小叔叔一起生活，偶尔我爸妈会去接她来我家小住，奶奶和我睡，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很好闻，记忆里那就是奶奶的味道。
奶奶还会讲故事，孟姜女，牛郎织女，嫦娥和桂花树，这些故事伴着我的童年。我和小叔叔家的小堂姐总是在奶奶一只脚边坐一个，缠着她讲故事。
记忆中奶奶很早就耳背了，和她说话需要很大的声音，她不知道我们在聊些什么，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微笑。邻居家的奶奶很凶嗓门很大，她孙女不止一次和我说我奶奶象你奶奶那么慈祥该多好。
奶奶耳朵背，眼睛却是好的很，有时候在很远看到一个熟人，我们会故意问奶奶那是谁？她总能准确的认出来。
奶奶一直和小叔叔生活，对她来说小叔叔家才是她的家。每次去别的儿子那小住，她都会唠叨“不知道我家的柴砍了没。”“不知道我家那块菜地的草拔了没。”为此惹得我妈妈和另几个伯母婶娘颇有微词，觉得她偏心。
我姑妈是我奶奶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姑妈嫁的很远，在好几座山的那一边。奶奶去不了姑妈家，只能盼每年生日那天姑妈回来看她。因为路途远，姑妈都是在奶奶生日前一天赶回来。
于是奶奶生日前一天，一大早她就会站在屋前往山下望，看到远处一个黑点就开始问那个人是谁？是我老大回来了吗？有一次姑妈家里有事儿耽搁，天快黑了还没回来，奶奶开始不停的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那次姑妈回来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她说她本来想第二天再来，但是想到老娘肯定在盼着，还是赶回来了。
奶奶很爱干净，虽然是个乡下老太太，但奶奶身上很少见到泥巴和灰尘。奶奶穿那种老式的长褂，斜斜的从腋下开始扣扣子，布的那种盘扣。
最上的那颗扣子很难扣，有的老人家会省略不扣。但奶奶从来都是一颗一颗的扣的整整齐齐，褶皱被她一遍一遍的用手抚平。有一年春节，奶奶的新鞋子被火塘里的火星子烧了一个小小的洞，她要小婶婶帮她补起来。
小婶婶拿了一块颜色差别有点多的布为她补上，为此她很不高兴，说是太难看了，并拒绝再穿。大家都说她越老越象小孩，老人家还这么大讲究。
可是奶奶有她的理由，她说春节人来人往的，人家看到我穿的这么难看，会笑话我的几个儿子，会说他们不孝顺。奶奶一心为儿子们着想，可是命运却让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我上初二那年，大伯被诊断出了食道癌，整个家族都倾尽全力想办法留住他。西医，中医，藏医，苗医，土郎中的偏方，所有能打听到的治疗方法都试过了，但我每周回家看一次大伯，都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让人心痛又无助。
大伯的病一开始没有告诉奶奶，但是一颗做母亲的心，还是让她在蛛丝马迹中感觉到她的大儿子发生了很不平常的事。大伯家离小叔叔家不算远，但是一段坡路，奶奶每天来来回回的爬着山坡去大伯家，我小堂姐告诉我，奶奶每次去也不说话，就是在大伯床前坐着，一直坐着。
大伯说娘你不用每天来看我，我现在还很好。奶奶出了大伯的房门才流泪，看到人就说，看着儿女都大了，这是要享福的人了，怎么就这么命苦偏偏病了呢？难道是我活的太久了的缘故吗？没有人能用合适的语言安慰一颗满目疮痍的母亲的心。
大伯在半年后就离开了，因为不能进食，到最后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具被皮包着的骨架。大伯出殡那天，悲伤的奶奶往老房子的柱子上撞过去，幸好被一直守着她的姑妈和我妈妈拉住了。
大伯过世后，奶奶有很久很久不笑了，总是爱一个人默默的抽烟往大伯家望，也许，她渴盼山路上会忽然出现大伯的身影，再亲热的喊她娘。
奶奶的儿孙们都孝顺她，她有十多个孙子孙女，堂哥堂姐们出门打工早，回来时都会记着给奶奶买点吃的东西。糖果，火腿肠，以前很流行的麦乳精之类的。
火腿肠是奶奶的最爱，她说这个肉又香又软的，好吃。我是她的孙辈中最小的，奶奶总叫我娃娃，每次我腻歪的倒在她怀里，她都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糖果偷偷塞在我口袋里。
奶奶一天一天的老去，有一回病的很重，已经叫回了姑妈来做寿衣。一个出嫁了的堂姐回来看她，走到小叔叔院子里看到大家在赶制寿衣就忍不住大哭。大家怕惊到躺在屋里床上的奶奶，忙把她拉到一边去劝慰。
我奶奶生命力很顽强，大家都以为她走到了人生尽头，可是她却一天天的康复起来了。我细想想，那时奶奶七十多岁了。
后来，我出外工作，嫁到了离家乡很远很远的地方。很难得看到奶奶了，忙碌又五彩的生活，也让我一天天的把奶奶淡忘，很少想起她身上好闻的烟草味道，打电话回去也总是例行的问一句奶奶还好吗？
后来妈妈说，奶奶一天天的变的糊涂了起来，十多个孙子孙女，又有了重孙子，她基本上都认不出来了。连姑妈去世了，奶奶也没有了警觉。我的心里便开始难过了。我的奶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女儿五岁那年，我带着她回娘家。我以为奶奶不认识我了，可是当我坐在奶奶的床边，喊了一句奶奶，她却忽然激动的抓住我的手拼命的摇“我的娃娃，你还知道回来啊。”那一刻，我泣不成声。
我剥了一个香蕉给奶奶，因为没有牙了，奶奶吃东西只能用牙床慢慢的磨，女儿在一旁好奇的问“太奶奶，你的牙还没长出来吗？”奶奶并不知道我女儿在说什么，只是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她，也许，奶奶以为这是那个整天缠着她讲故事的小娃娃。
我妈说，奶奶还认得你真的很奇迹了，她平时可糊涂了，还会一个人往桌子上爬。这是冬天太冷，都不准她下床才好点。
因为路途遥远，时间安排不过来，后来两三年我都没有回老家。有一天凌晨，爸爸的电话打来，告诉我奶奶刚刚去世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懵了。
我知道奶奶年纪很大了，人也糊涂了，但是我好象从来没有正视过奶奶会离开我这个事实，我总是在逃避这个念头，告诉自己奶奶很好，以此来安慰自己那一点点的愧疚和自私无情的心。
因为是夏天，我赶回老家时奶奶已经火化了。爸爸妈妈说奶奶走的很平静安祥，因为那晚感觉到她精神不佳，小叔叔便通知了大家去守夜，毕竟是百岁高龄的人，凡事都要小心。奶奶去世时，除了过世的大伯和姑妈，其他儿子媳妇都在身边。
我亲爱的奶奶，坐在月亮下给我讲嫦娥和桂花树的奶奶，坐在星光下给我讲牛郎和织女的奶奶，就这样无声的离开了我，变成了一捧细灰，装进了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埋在了家乡的泥土里。
从此，再无人喊我“娃娃，”我的家乡，再也没有了那淡淡的烟草味儿。
纪燕，女，江西抚州人。普通家庭主妇，从未有文字发表，只是执着的写自己喜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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