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炊烟 炊烟
程江华
炊烟越来越淡了,关于炊烟的记忆却越来越浓了。
马德曾说,炊烟是可以散去的,但是根是散不去的。走得远了,根还留在村庄,那根细细的线就会越拉越紧,紧得常常会让心底生疼。
也许我会忘了炊烟的味道,却怎么也不会忘记炊烟的柔软——柴火燃起的才是炊烟,白色的才是炊烟,飘着淡饭青菜香味的才是炊烟。它悠然在黄昏,升腾在屋后,游走在低空。炊烟爬出来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像是爷爷生火时烤糊的红薯皮,或是粗心的媳妇锅底粘着的糊锅巴。不论是红薯皮或是糊锅巴,总是黑黑的,硬硬的,但又是香香的。
炊烟轻盈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白色的长裙似雾似纱,柔软的腰肢袅袅娜娜,随风摇曳,缓缓升腾。穿过邻居家的竹林,绕过巷子里的老树。看她慢慢弥散,慢慢旋转,斜斜地,低低地,优柔着,妖娆着,一缕缕,一丝丝,有的渐次散开去,有的与白云交织成一团。小时候的我时常偷偷地羞红着脸想:我以后嫁人时穿的婚纱一定是这个样子的吧,那样的绵软,那样的柔美。想着想着,小小女孩就枕在炊烟的柔软中入梦去……
我想念炊烟下奶奶做的半咸鱼。小时候的我很乖,不会跟着别人家的孩子玩泥巴,打弹珠,爬牛棚。我喜欢在野花丛中看白色的蝴蝶臭美,或是看胖圆的蜜蜂劳作;我喜欢看夏天的雨前蜻蜓低低地飞翔,或是看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还喜欢看硕大的肥苍蝇在玻璃上乱撞,看邻居家的男孩子玩得像泥猴一样的被妈妈揪着耳朵教训……
奶奶做好不加葱蒜的半咸鱼后,就会站在屋后的烟囱下大声叫着我的乳名:“乖乖,吃饭咯——!”叫声拖得长长的,充满着炊烟一般绵软悠长的韵味,又像炊烟一般慢慢弥散开来。我会等叫声的余韵消失后瞬间出现在奶奶眼前,在奶奶如菊花般的皱纹里品尝刚出锅的美味。奶奶夹好两大块鱼放在小碗里,余下的会再回锅,加上葱蒜作为家人晚间的菜肴。如今奶奶的声音只能出现在梦里,时常从梦中惊觉:奶奶的半咸鱼做好了。醒来,却已是泪湿半枕。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村庄,就像袅袅上升的炊烟,漂出去了。是的,漂出去了。走出去,我就是在漂泊,十年,二十年,我越走越远,越漂越久。在别人的土地上,走自己的路,而自己的话,却被包围最终被同化在陌生的语言中,除了自己坚守的心,我正在一点点地被融化,被异地的风,被异地的水。但是我时常会想起故乡的炊烟,在斑驳的“唐人街”牌匾中,在中餐馆里飘出的香味中,在妈妈电话的乡音中,在我手里裹粽子的棉线中,在压箱底的旗袍中,在偶尔的睡梦中……
我承认,我无法活的像浮萍一样潇洒,无法随遇而安。但是我又像浮萍一样在漂泊,每漂泊到一处就要驻扎下来,学着随遇而安,学着把它作为自己的家,然后安慰自己:我心安处是故乡。我不是思念故乡,我只是想家了,想念日渐老去的爸爸妈妈了。我想,爸爸依旧只会做蛋炒饭,但是他已经不抽烟不喝酒了,只会喝一点茶;妈妈依旧是大嗓门,但是她不会急性子急脾气了,悉心地照料病中的爸爸。是的,我很想他们,笑着想,流着泪想,在醒着的时候和睡梦中想。
马德还说:“其实,只要我摸着炊烟回去,我就会找到我的村庄,我的屋子,还有那一地的鸟声,还有站在大门口,手搭凉棚,向远方遥望的母亲。”我想回头,却不敢回头,我怕找不到炊烟的方向,我怕摸不到炊烟的柔软,我还怕村庄里的炊烟已经散尽了……这样,我就找不到我的村庄,看不到我的老屋,听不到鸟声。我怕我是一缕飘得太远的炊烟,远过了母亲呼唤的声音,远过了村庄的温暖,远过了黑发到白发的距离。 炊烟是风景,是童年,是父母的黑发,更是一段如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