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马连良先生的行头
马连良在《胭脂宝褶》中饰永乐帝,其服饰是他参考《舆服志》而创制的箭蟒
1944年,父亲(马连良--编者注) 每周在北京的开明戏院演出,唱了将近一年的戏。当时二路 老生的活儿基本上归我,在父亲身边的时候长了,我对马派艺术的一些基本要素也开始留意了。
我以前对行头没什么研究,只知道马派的行头漂亮、讲究,观众喜欢,至于其中有什么道理就不太清楚了。与父亲同台的机会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在这方面学了不少东西。
在这一时期,马派行头已经受到业内外人士的一致好评,外行喜欢,内行效仿。它能够成为马派艺术的标志,也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父亲通过观摩海派艺术,从上世纪20年代初期就开始对京剧服装的改革进行尝试。
父亲的改革有一定的宗旨,不是随心所欲、标新立异。他认为改革应首先照顾到舞台的表演, 令表演举止不便的服饰绝不采用,同时还不能背离京剧服饰的艺术规律。在这个基础上,在古典法度之内改革服饰。但其形制在古代是否存在、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仿古、近真、尚美的艺术宗旨。如果违反了上述规律,即便是大家都认为好看,他也不会继续使用这些服饰。
比如在《临潼山》中,他仿照衍圣公府戏班的行头,为李渊设计了一套方形靠旗的缃色“龙虎靠”。但在演出中发现,方靠旗在舞台上行动不如三角形靠旗方便,于是又绣了一套三角形的靠旗,非常别致新颖的方靠旗也就随之停用了。
在《苏武牧羊》中,父亲曾为苏武设计了一顶“改良踏镫”,将传统踏镫上面的一大堆珠子全部取消,只保留两个绒球加一块自己设计独特的面牌,使人显得干净利落,而且非常好看。让苏武戴踏镫,是因为当初编排此剧时参考史书,苏武的官职是“中郎将”,从字面的意思看,认为苏武是个武官,所以戴踏镫比较合适。后来经考证,“中郎将”是文官头衔,父亲于是决定放弃“改良踏镫”,使用传统纱帽。
他在《假金牌》中创制的黑丝绒官衣在台上非常凝重、夺目,观众都觉得漂亮,但有一个毛病,就是丝绒容易粘胡子。髯口粘在行头上不利于老生的表演,父亲就不用了。他把这个创新面料的行头传给了李万春,觉得武生没有髯口,穿起来会美观,李万春就做了一件黑丝绒侉衣,用在武松的身上了。
父亲曾经说过,改革服饰是为了使观众观看之后精神为之振奋,发扬爱美之心。其目的是让服 饰有利于塑造人物,关注人物。同时,他也借鉴西方戏剧对于舞台的要求,认识到“色彩之协调、光线之匀整”为演戏的“要源”,在设计服饰时都要通盘考虑。美×影星范朋克、卓别林看过京剧服饰后都大为赞叹,问父亲中国古代的衣冠是否与舞台上一样,认为中国古代人的生活实在太美 了。父亲认为,由此可以看出,推动京剧服饰的改革,不仅有利于京剧的美化,而且有利于京剧的风行于世。
传统戏里老生的扮相大多都是高方巾、青褶子(即黑褶子),太千篇一律了,没有变化,缺乏艺术美感。父亲觉得应该让舞台上更加丰富多彩一些,让人物更加具有个性化一些,因此他在适当保留传统服饰的同时,不断学习,努力挖掘。参考《舆服志》,创制了《胭脂宝褶》中永乐的箭蟒;参考古画《衮衣绣裳》,创制了《十道本》中褚遂良的官衣蟒;参考《十八学子登瀛图》、《麟阁功臣图》、《睢阳五老图》、《锁谏图》等宋、明古画,根据其中的人物造型,创制了《胭脂宝褶》永乐腰中的“方圆毽路带”、《马跳檀溪》中刘备的仿古赤巾等。
前辈艺人中亦不乏有识之士,小生名家朱素云就是京中支持父亲改革的少数几人之一。朱先生深通文学,又精翰墨,对于古代图画很有见地,本身就改良过服装,因此对父亲创制新服饰贡献良多。在父亲编排《要离刺庆忌》的时候,朱先生曾建议父亲启用襕衫这一失传服饰。
襕衫的形制接近于褶子和官衣的混合体,圆领,无后摆。以天青色绸缎制作,黑色宽边作为缘饰,腰中系丝绦。它是古代有功名而无官职的书生所穿的服装,赶考的人士多穿此服,名曰“利市襕衫”。《击鼓骂曹》的唱词中有“脱去了襕衫换紫袍”,这个襕衫就指此物,而不应写成“蓝衫”或者“褴衫”等。
父亲非常喜欢襕衫这一服饰。通过面料和缘饰的色彩变化、相互搭配,可以制出不同款式襕衫。父亲把它用在了《要离刺庆忌》、《范仲禹》、《八大锤》和《御碑亭》等戏中,在许多场合下可以代替黑褶子。50年代时编排《将相和》,又把它用在蔺相如的身上。1960年排演《赵氏孤儿》,再次把它作为程婴的服饰。另外,父亲之所以恢复襕衫,可能也与他穿黑色服饰的戏较多有关。襕衫与褶子、海青形制不同,用来调剂一下,可以避免人物造型类似的感觉。
父亲有许多戏是穿海青的,如《一捧雪》的莫成,《九更天》的马义,《春秋笔》的张恩等。海青与青褶子相似,海青是黑大领,是仆人、家院和草莽英雄等穿的。青褶子是白大领,是普通男士的常服。父亲在普通海青形制不变的前提下,在黑大领的两边用蓝缎子加上了两条边饰,如同他在厚底靴上加蓝“牙子”一样,顿时化腐朽为神奇,使人觉得他的扮相与众不同,非常“抬人”。
父亲的演出当中,有些戏可以穿青褶子,也可以穿宝蓝褶子,他在选择穿什么颜色的行头时,就考虑得比较全面。比如同样唱《乌龙院》,与小翠花合作时,就穿青褶子,他觉得显得气魄比较 大,关键是小翠花也“接得住”他的气魄。与李玉茹、王吟秋等青年演员合演时,就穿宝蓝褶子 多。如果为了气魄大,把年轻人给“压下去”了,这戏就不平衡了,等于演砸了。
父亲有许多小道具都是生活中的实物,不是台上用的假玩意儿。他有一块象牙的牙笏,是当年一位王爷上朝时用的真品,十分漂亮讲究。我们都以为他自己收藏起来玩的,没想到他居然给用到《清官册》里了。这块真牙笏的大小与我们的道具牙笏差不多,父亲还觉得抱着的时候不够气势。于是他在这块真牙笏的底部加了个三寸长的金托,适当地做了一些艺术夸张。这样寇准在左手抱牙 笏上台的时候,整个牙笏就不会“埋”在蟒袍的大袖里,有大约三寸长的牙笏露在外边,再加上他设计的带有神兽图案的改良红官衣,一下子就把寇准这个新任西台御史给“抬”起来了。在这些无人留意的小道具上用心都是如此的缜密,更何况戏里的其他东西了,父亲真是做到了“唱戏唱的就 是个细”。
(摘自《听歌想影话梨园》,马崇仁口述,马龙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