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印度次大陆(一):古希腊、印度文明交汇的熔炉—犍陀罗盆地
纵观亚洲的内陆交通网络,存在一个核心区,分别连接着东亚、中亚、西亚和南亚,这个核心区就是由帕米尔高原、南北天山山脉和青藏高原组成的三大高山区,将南北疆、中亚五斯坦和印度河恒河流域隔开。而围绕这个高山核心区,依靠高大山脉上的冰川冰雪融水,汇集成大大小小的众多河流,而这些河流的两岸滋养着大量连续的绿洲(如兴都库什山北麓)和农耕区(如中亚河中地区),使得这些地方自古至今都是重要的经济中心和人口稠密区。而犍陀罗盆地就是其中之一。
三大高山区滋养的绿洲和农耕区的灯光图
当来自中亚河中地区的商旅或者来自西亚伊朗高原的游牧势力,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到达喀布尔后,沿着喀布尔河顺流而下,是必然的地缘选择。当然喀布尔河下游也确实让这些商旅或者劫掠者振奋,因为拥有20多万平方公里的典型盆地—犍陀罗盆地即将成为它们发迹的第一站。当然之所以称为“犍陀罗盆地”,主要是因为在大月氏人南下占据此地,并以此为中心建立横跨中亚、南亚的贵霜帝国之前,其本地的土著政权就名为“犍陀罗”国。这是一个体量数倍于贾拉拉巴德地区的标准盆地,现今的位置就是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地区。
犍陀罗盆地是中亚、东亚、西亚进入南亚次大陆的必经之地
当然沿喀布尔河进入犍陀罗盆地前,南下富庶的印度河流域的必经之地就是开伯尔山口。当然如果从喀布尔流域的地理结构上解读, 开伯尔山口就是连接犍陀罗盆地与贾拉拉巴德河谷一线的山谷。如果从大的地缘板块而言,开伯尔山口也是高地属性的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脉地区与与低地属性的南亚次大陆的地缘结构分割点,是进入南亚次大陆的首个关口。而犍陀罗盆地则是来自中亚或者西亚的外部势力渗透印度次大陆的前进基地。
犍陀罗盆地地形图及所处的地理位置
只是作为南亚次大陆西北角的小盆地(相对印度河平原面积而言),东西北三面被喜马拉雅山脉-兴都库什山脉-苏莱曼山脉半包围着,仅有南面则正对着印度河平原的犍陀罗盆地,并不算印度河流域的核心区,而是出于边缘地带。因为按照一般规律,在高大山脉与冲积平原之间,通常会有一片海拔介于二者之间的台地或者低矮高原作为过渡地带(如兴都库什山的北麓冲积扇),而犍陀罗盆地在面向印度河流域核心的南边,正是有一片高地—波特瓦尔高原,将犍陀罗盆地与印度河平原隔开。发源于兴都库什山脉的喀布尔河和东北边的发源于喀喇昆仑山脉的科哈特托伊河也是在此注入印度河水系,这两条河谷也成为外界从西北部(阿富汗喀布尔)和东北部(南疆-瓦罕走廊)进入犍陀罗盆地,继而南下印度河流域的重要通道。
由于波特瓦尔高原的存在,犍陀罗盆地可北退也可南进印度全境
不过波特瓦尔高原海拔仅有305-610米,与帕米尔高原或青藏高原这类绝对高度都在数千米以上的高原相比,波特瓦尔高原或许称为“高地”或者丘陵更合适,不过同南面以盐岭山脉为界的旁遮普平原(低处不足100米)相比,其高度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对于刚翻越兴都库什山脉的游牧势力(如雅利安人)而言,波特瓦尔高地的存在,相当于天然的堡垒,北退可守犍陀罗盆地,南进可渗透印度全境,同时东、西两侧的杰纳布河和印度河,更是为这个“前进基地”提供了便捷通道。如今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就在波特瓦尔高原的北部边沿。
波特瓦尔高原地面裸露、高低不平但起伏不大
当然如果划定犍陀罗板块的边界,从地缘角度而言,很明显,以犍陀罗盆地为核心的波特瓦尔高原,就是地缘意义上的犍陀罗地区,虽然在每朝每代的政治视角下会有不同变化,但是最基础的地缘结构来讲,核心区的划分主要受地理因素影响。由此犍陀罗地区优势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富饶的盆地农业区,而优势的地理位置,则使得犍陀罗成为了古典时期丝绸之路的贸易中心和佛教世界的信仰中心之一,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具有世界主义色彩的犍陀罗文明。
犍陀罗佛像明显融合了古希腊雕塑的艺术风格
说起犍陀罗作为古典时期的佛教信仰中心,就不得不提在贵霜帝国时形成的独树一帜的犍陀罗佛教艺术。与印度原生佛教相比,犍陀罗佛教发生了一次革命性的转变,也就是大乘佛教兴起。佛陀从主张无神论的人间导师,变成了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在世神祇。随着佛陀被神化,塑造神化佛陀的姿容,也就顺理成章,原本认为任何姿容和样式的形象,都不足以描述超越轮回获得最终解脱的佛陀的教义,被逐渐忘记与更替。具象到佛像的造型艺术,犍陀罗佛教的教义是印度土生的,但却是经过希腊文明的“包装”来展现的。这意味着传入东土的佛教,是在犍陀罗地区被希腊艺术包装、偶像化后,再顺着古丝绸之路传入的。不得不说,这种文化上的融合很奇妙,地中海、南亚、东亚三大文明板块,通过佛教的传播,相隔万里的产生了交集。
犍陀罗佛像明显融合了古希腊雕塑的艺术风格
若是以文化的视角来看,就会发现犍陀罗文明实际是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腊文明,以及草原文明的混合体,特别是古希腊与印度文化的融合,堪称古典时期人类文明的熔炉。佛教在这里获得新的活力,并越过葱岭,传入西域,乃至东土与日韩,发展成为世界性宗教;还里是人类历史的一次“全球化”的尝试,轴心时代的五大思想高峰及其带来的文明成果,在这里碰撞、融合,希腊的哲学、神学、美学,和印度发源的佛教、印度教、地方神祇,以及伊朗系文明中的琐罗亚斯德教(即拜火教),乃至弥赛亚信仰,彼此激发,形成了影响东方文明的佛教文明体系。并且传入东土后,与东方文明的儒家、道教、阴阳五行等思想融合,成为华夏文明的组成部分,影响千年。
洛阳龙门石窟图:是犍陀罗佛学文化传入东土后与本土儒道思想融合的表现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地处印度次大陆西北角的犍陀罗盆地,希腊文化竟能够在此生根发芽,当然这一切都源自公元前334年的亚历山大东征,从爱琴海到南亚次大陆、费尔干纳盆地,历时十年,跨越万水千山。但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的亚历山大帝国,在东征结束后仅一年,随着亚历山大的去世而分崩离析,遗留在犍陀罗盆地的希腊部下及其文化、艺术,并没有消逝在蛮荒之中,反而愈发精彩,继续影响着后续的世界历史。
亚历山大东征后的帝国版图及以亚历山大之名命名的城市(可放大)
对此唯一的合理解读是在征服人数是自己数倍的民族时,保持自身的民族独立性,是多数征服者的普遍心态和下意识做法,其明显表现就是希腊人每征服一个地缘板块,就会在其中建造一座希腊化的城市,并从希腊本土移民,在异国他乡完全复制希腊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参见数量众多的以亚历山大之名命名的城市)。当然希腊本身人口数量有限,远远无法同化当地被征服的民族,最后希腊文化的归宿就是与土著文化融合,再次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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犍陀罗盆地在南亚历代王朝历史变迁:孔雀王朝曾将其纳入统治
但犍陀罗盆地作为南亚次大陆的组成部分,相比远隔千里的希腊,印度本土的影响更为显著,突出的表现就是以宗教的形式输出文化,而实现这一点的正是印度历史上“开挂”的国王—古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阿育王的突出贡献不仅在于首次统一了南亚次大陆(仅南部一隅除外),而且还顺势将希腊人彻底赶出了印度河流域,拿下了包括开伯尔山口的喀布尔河谷到波特瓦尔高原的战略要地,原本被中亚、西亚外来势力当跳板的犍陀罗盆地也成为了孔雀王朝的西北屏障。而且在阿育王统治的41年时间里,成为国教的佛教开始走出印度,在斯里兰卡、缅甸,甚至叙利亚、埃及都有阿育王派遣的包括王子、公主在内的佛教使团,由此佛教开始迈向世界性宗教,犍陀罗地区也是在此时受到了佛教文化的洗礼。
与孔雀王朝同时代的便是东亚横扫六国完成统一的秦朝
不过纵观世界范围,几乎没有国家像华夏那样,将“大一统”上升为一种民族意识,所以古印度历史上空前绝后强盛的孔雀王朝最终也昙花一现,在公元前232年阿育王去世后不久就再次进入了邦国林立的状态。而当时东亚的秦帝国已经横扫六国完成了统一。最终四分五裂的南亚次大陆,便宜了自吐火罗盆地南下的大月氏人,他们沿着亚历山大和波斯人的足迹渗透到犍陀罗盆地,并以此为地缘中心,建立了横跨中亚、南亚的贵霜帝国。
中亚和西亚的外来势力过了犍陀罗盆地后,就是平坦广袤的印度河流域
当然,作为进入南亚次大陆的入口,犍陀罗盆地的地缘位置带来的不仅有文化、宗教、艺术的融合,还有贸易与征服。历史上很多来自中亚和西亚的民族穿过开伯尔山口,拿下重镇白沙瓦,占领整个犍陀罗盆地,但无论是亚历山大还是大月氏人,犍陀罗地区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更富庶的印度河流域。
补充:下期维达说走进印度次大陆(二):高山和沙漠之间的旁遮普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