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恨蛤蟆坪(二)·连载5 || 作者 南岳
二牛仿佛一脚踏进了淫秽和耻辱的深渊,惊吓得他失魂落魄。
他看见巧巧和社教工作组的冯杰赤裸裸地抱着睡在炕上,巧巧长长的辫子垂在炕边上,辫梢快拖到了地上。
二牛一阵眩晕,心怦怦地快跳出嗓子眼了,不停地不由自主地连连咽着唾沫。他不知道怎么走出韩家大院的,当他发现时,自己在金石湾的村道上漫无目的的奔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气愤,羞辱,嫉妒,仇恨,自卑,都是,但都不是。二牛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踉跄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啪!”“啪!”“啪!”
突然,响亮的炮声把二牛吓了一跳。他连忙站住,走在前面的韩老三也站住了,转过脸朝响炮的金石湾方向望着。
“哐——,哐——,哐——,……”
接着传来了嘹亮悠扬的钟声。
“是庙上要念经了,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韩老三说着转过脸,继续走。
二牛向炮响的地方看时,原来青龙山的庙嘴上建起了高大的庙宇,周围五颜六色的各种旗子迎风飘扬。啊!八年时间,变化真大!二牛扭回头,才发现他们父子已走到了蛤蟆坪。
在二牛的记忆中,蛤蟆坪永远都插着红旗,各处插着高大的标语牌子,写着:
“农业学大寨”
“建设社会主义”
“大搞农田基本建设”
“抓革命,促生产,促战备”
“鼓足干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
那粗大的字,在五,六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金石湾人在蛤蟆坪修了十几年梯田,不知有多少血汗洒在了这里!有劳动就有收获,的确,蛤蟆坪本来就地势平缓阔大,经金石湾人多年改造,如今土地已都变成宽平的水平梯田,尤其在包产到户以后,人们不怕劳苦,辛勤耕作,象哺育孩子一样精心料理,产量年高一年,如同长大的孩子回报父母,蛤蟆坪和土鱼滩一样,成了金石湾人的粮仓。
二牛父子沿蛤蟆坪正中间的一条路行走,放眼望去,两面都是平整宽长的梯田。人们大多还在地里忙着干活,有的已开始下工,从地里走出来,有的站在地里或路上,朝刚刚响炮的青龙庙那儿指指点点地说着话。看见他们父子,都老远地打着招呼。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牛眼中掠过,他定睛仔细看时,远远的在地的另一头,有一个年轻妇女,头上戴一顶白草帽,穿着淡红色上衣,青裤子,手里提着一把镰刀,正朝这边走来,当看见他们父子后,突然站住,转过身,站着不动。
好熟悉的背影?巧巧!二牛心里猛地一惊,接着马上想,不可能,也许是这几年嫁回来的谁家的媳妇,人像人的可多了,如今的巧巧也许正在省城和冯杰享福呢!
想起巧巧,二牛的心跳马上加快,一种特别的愤怒和仇恨的火焰在他心里燃烧,使他咬牙切齿,浑身发抖。
八年前,一辆突如其来的摩托车停在了他的宿舍门前,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冰怵怵的手铐已锁住了他的双手。贾明告他强奸了他的女儿巧巧,并有人证,罪证确凿,判刑八年。他的各种否认和辩解都苍白无力!
巧巧!为什么?你们父女为何要陷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这八年以来,二牛天天都在这样质问。他见到巧巧,一定要这样质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世理,我们都不是神仙圣人,只是平头百姓,生活在充满名利的世俗中,你巧巧看不上我二牛,我能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并且我也丝毫没有妨碍你和冯杰的好事,即使我无意中撞见你俩的丑事,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可你们为什么要致我于死地呢?
其实这也正是这八年以来,他二牛百思不解,非常困惑的问题:他和巧巧父女并没仇恨,无论从何种角度分析,不至于平白无故那样诬陷、枉状告他,害他二牛,况且这么做,对她们也没好处啊?二牛也偶尔感觉这里面有太多的疑问。
更让二牛悲愤的是,因此事而使他的母亲离开了人世!每想起此事,想起母亲,他心里就有撕裂般的疼痛而导致浑身颤栗!
二牛从教师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强奸犯,然后送到了西北一个劳改农场。
他第一次看到了茫茫的戈壁沙漠,看到了干烈的西北风卷起的阵阵沙尘,听到了凛冽的寒风刮过戈壁时尖厉的咆啸声。
任何事只有身临其境,亲身经历才能感同身受,才算真正知道。此时此景,他才真的知道在戏台上或书本上曾经经诉说过的“苏武牧羊”,“昭君出塞”,“卫青,霍去病西征”,“张骞出使西域”这些民族英雄的悲壮与伟大。
每到夜晚,他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家人在一起的情景。他看见母亲在金石湾南山的路上,背着一捆湿漉漉的柴禾,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一把给妹妹拔的山丹花,自己和妹妹口里喊着“妈——,妈回来了!”向母亲奔跑而去……。
时而看到母亲把拣好的苦苣菜,倒进翻滚的开水锅里,不断翻动,等到熟了后,用笊子捞到凉水中搅动,然后两手用力捏干水,捏成圆球形拳头大小的菜团,然后再撕开撕化,撒些面,揉成碗口大的饼子。这时,站在跟前盯着看的自己和妹妹,已迫不急待,连连不断地咽着口水,肚子内不断地咕咕响。母亲会笑着抚摸着他俩的头说:“不急,等会儿,快熟了。”
外面,子夜的寒风呼呼掠过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好像人在悲哭。二牛马上想起了孟姜女,对,这就是孟姜女给她丈夫送寒衣时的哭声。
他看见母亲刷完锅,把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放到窗台上,闭了门,拿来鞋底子,才爬上炕,开始纳鞋底。这时他们缠着母亲,让她给自己和妹妹讲故事,母亲便讲孟姜女哭长城,讲王宝钏守寒窑,讲翠莲游狱,讲劈山救母,讲水淹金山寺,讲祝英台和梁山伯,讲包爷三下阴,等等。母亲有讲不完的故事,一个长故事讲几个晚上都讲不完。
可是,何时才能回到家,回到母亲身边呢?八年时间,八年哪!二牛的眼泪扑簌簌地满脸横流,流到脖子上,流到下巴上,流进口里,啊,那咸咸的泪水。
在无比想念亲人的痛苦煎熬中,二牛艰难地度过了两年时光。
突然有一天,父亲领着妹妹看他来了。经过一番抱头痛哭之后,二牛揩着眼泪,擦着鼻涕,抬头问道:
“我妈好吗?”
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反应,可眼睛里却盈满了泪花,接着泪水夺眶而出,在那瘦消而满是皱纹和胡茬的脸上纵横交流,背过脸哽咽着艰难地说了一句:
“你妈……她,她殁了!”
“啊!?”
二牛如雷贯顶,脑子里嗡地一声,惊得呆若木鸡。
二牛慢慢回过神来,赶忙睁大眼睛问:“咋殁的?是病吗?”
韩老三像个孩子似的用两个手背揩着眼泪,然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挣扎似的说:
“一直有胃病,你出事后,连气带急,睡倒了,一天不如一天,殁了半年了。”
“唉!是我害死了我妈!”
二牛哭着捶打着自己的胸部,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我是个罪人,我是个忤逆不孝之人,是我害死了母亲。二牛想,母亲在这个世上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也没尽过一天孝心,只有让母亲受苦受累,担惊受怕。二牛鼻子酸酸的,眼睛又湿润了,他抬头环顾四周。
太阳的阴影已经爬上了香炉山,在香炉山的山顶仅剩下最后一抹夕阳。因地势已高,风也渐渐大起来,吹得二牛的头发不停地乱飘,也吹来远处野油蒿和蓝菊花的味道,从金石湾那边不时传来庙上念经的鼓声和铃声。干活的人都下工了,陆续朝金石湾方向而去,渐行渐远,变成黑乎乎的点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