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左洪 | 城市边上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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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上的村庄

骆左洪

工作组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踏进他的家门,向他宣传政策。也不知道跟他讲了多少道理,何能德就是不配合。他不同意赔偿方案,不签字收取赔偿款。

工作组跟他讲的政策,他似乎比工作组还熟悉,有时候工作组还真的说不过他。确切的说,是算不过他。

不是他理论水平多高,也不是他对法律对政策有多熟悉。他的口才一般般。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有什么口才可说。看他那宽阔的额头,四四方方的脸,人家都说这种头型的人一般是比较大方,可在他这里却叫人联想起电脑显示器。他就是一台电脑。九段棋手与电脑对弈,棋手输得满地找牙。再仔细看他,细长的脖子,眼光明亮,乌黑的瞳孔就像两枚被拨打得黑亮光滑的算盘珠子。

在这个离城市很近的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何能德是仅有的三个高中生之一。那时,大中专学校招生少,一个中学能有三五个学生考上大中专就已经不错了,高中毕业生在村子里就是秀才了,所以,何能德是村里的三个秀才之一。但他并不以高中生自居,他也不觉得自己与村里的同龄人有什么不同,每天天亮起床,吃过早餐,下地干活。夏天天气热,中午睡一觉,有时在家里,有时在树荫下。天黑了便收工回家。吃罢晚饭,洗去一身臭汗,拿上手电筒,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在村里闲逛,或者聚在某个地方,谈天论地。

在同龄人当中,何能德话也不多,虽然是高中生,但也不见他滔滔不绝的闲扯。他只是默默听别人说的多,有时也说一些他的看法,很有节制有礼貌的应和着别人。别人说的他能记在心里,能自己想想,把别人说过的事情变成自己的信息并加以利用。比如人家谈论今年的西瓜,价格上涨,第一批上市每斤达到一块五,第二第三批还得一块二,低一点的一块,没有低于九毛钱,外地老板到村里来,到田间地头收购,一大车一大车的往外面运走。大家的口袋都装得满满,全是老毛票。大家都说明年要扩大规模,把种玉米的地改种西瓜,甘蔗地也间种西瓜。可何能德相反,明年减少西瓜面积。他知道,事物总是有变化的,市场价格会有涨有落的,今年西瓜价格好,明年大家会一轰而上种西瓜,物极必反,西瓜多了价格就会跌下来,弄不好都烂在地里。第二年,果然如他所料,西瓜三毛钱一斤,外地老板收购价就这么一点,自己拉到市场上去卖,五毛钱一斤。刚好平本,不亏。

月到中天的时候,何能德悄悄的溜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谈兴正浓的人群,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把协议书签了吧,能德。给你的赔偿已经不少了,你这栋只一层的楼房才100平米,赔偿你三十多万,可以在市中心买一套大房子了,你也该满足了。”工作组组长吴文军带着两个组员又来到了何能德的家。

“让我再想想,再跟家人商量一下。”能德不冷不热的回答。又问:“全村各家各户都签完了?”

“绝大部分都签了,等待补偿款批下来就拨给你们,你们就搬迁,之后就拆房子了。现在就剩下你们几户人还没签了,抓紧考虑,商量好,把协议书签了吧。”吴文军继续做思想工作,两个组员也不时插话帮着组长动员何能德,他们要千方百计说服何能德。

“不会那么快就拆迁吧?我们搬迁了,这里的地拿来做什么用呢?”何能德又小心翼翼的试探征地拆迁的进度。

“你们配合好,尽快签了协议,那拆迁工作就快。至于这块地拿来做什么用,那是政府规划部门的事。总之,这是城市发展壮大需要,规划部门是有规划的。”

近十年来,城镇化建设发展很快,崇江市这座小城市也扩大了一倍多,原来离市中心有十多公里的花梨村,准备就要变成市区了,原来的村民准备就要变成市民了。根据城市建设规划要求,花梨村整村的集体土地全部被征收,转变为国有建设用地,被征收土地的农民安置到各企业工作,被拆迁的房屋国家按规定给予赔偿,确保被征地拆迁的农民群众能够安居乐业。由农民变成市民,农民从水田里洗脚上岸,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身份不一样,享受到城市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红利待遇就不一样。脱离“农”字,是多少农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现在花梨村的农民凭借着村庄的地理位置优势和城市快速发展的好机遇,一下子就实现脱农的愿望,他们恐怕连做梦都会笑出来。他们应该是巴不得尽快签协议尽快搬迁,可是偏偏出现何能德这样的农户。在何能德的影响下,有五户人家还没有签字。工作组也不敢把何能德这几户称作钉子户,政策也不允许强征强拆,都是为了和谐社会,必须和谐拆迁。

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不同意征地拆迁,因为土地是集体的,是农民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基础。他们说,征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还怎么生活?拆了他们的房屋,让他们去哪里住?但是经过几个工作组反反复复做工作,宣传政策,摆事实讲道理,分析利弊,让这些习惯了依赖土地的农民了解到征地拆迁的好处。工作组也积极认真地维护好农民的利益,现在全村大部分人都想通了,同时很积极的配合工作组,让工作组对土地、房屋进行调查登记,让测绘公司、评估公司的工作人员,对房屋、土地进行测绘、评估。就连这几户最难做通其思想工作的农户也都同意进行土地、房屋的调查登记、测绘、评估,现在已经到了签订征地拆迁协议书和签字同意赔偿方案这个步骤。大多数人家都签了协议书和赔偿方案,就差何能德这几户了。

“老同学,你就带个头,把协议书签了吧。你带头,这几户都会听你的。”吴文军又带工作组来到何能德家。

何能德一家五口刚吃完晚饭,儿媳在收拾饭桌,儿子带着孩子出去了。何能德夫妻俩移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工作组五个人进屋,何能德连忙搬出凳子让他们坐,屋子里像是开会,在座的人塞满了整个客厅。

“我还没考虑好呢。再说了,三十万块钱,买房子用完了,我还要吃饭呢,一家五口吃的用的,都要钱,去企业打工,工资又低。原先我耕地少,被征的耕地赔偿款也差不多用完了。总之,我还要再想想,考虑好了再说。”

“你的意思是赔偿款太少了,是吧?其实这样补偿已经很高了。你这间房住了二十年,现在还补偿给你那么高的价钱,你都可以买一套新房了。你别人心不足蛇吞象,狮子大开口哦,征地拆迁是有政策规定的。”一个组员马上反驳何能德。

“喂,是你们来找我谈,不是我找你们谈的,你这样说话就不好听啦!”何能德口气也硬了起来,还带有点火药味。

“不是吗?明摆着你想多拿点赔偿款的呀。”

“你想要多少赔偿,你说了不算。政策是有规定的。评估公司评估你的房子价格也是合理的,想多拿也是不可能的。”另一个组员也抢着说。

“你们也要考虑到我的利益才得,不能总是说我想多拿赔偿款,如果是你们被征地被拆迁,你们会怎么样想?还不是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好处吗?”

“你想这样拖下去,老是不签字,人家就会多给你赔偿款,那是不行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跟何能德争论。何能德干脆说:“你们人多,我争不过你们。”

“城建规划要求,征地拆迁,大势所趋,你不签不得的。由不得你,因为大多数人都签了,你不签,有什么用?地是国家的,你不签,反而会遭人隔众的。”

“那我就不签啦。”何能德耍起了老赖脾气。

在距离花梨村两三公里的地方,一栋栋的楼房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争先恐后的拔地而起,一个又一个的楼盘开工建设,吊塔林立。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机声轰鸣。装运泥土石头的工程车来往穿梭,混凝土搅拌车进进出出。城市建设的浪潮逐渐将城市周边的农村一个个吞没。

一条正在修建的大马路已显现出轮廓,它延伸到了花梨村,从何能德的楼房前经过。

原来有五户人家没有签订搬迁协议,现在只有三户还赖在村子里了。他们不签协议,不同意搬迁,他们的房子还不能拆。三户人家,三间房子,孤零零的竖立在村子里。城建开发还没到村子,整个村子成了废墟,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何能德这三户人竟能在这么个环境中居住。好在大马路准备建成,也许再过三五年,花梨村就变成市区的一部分了,甚至花梨村这块地皮上又建成一个房地产花园小区,何能德不用买房,也能住在花园里了呢。

其实,何能德赖着不签搬迁协议,无非是想尽可能多拿拆迁补偿费。他不签字,政府也奈何不了他什么,因为法律规定不能强拆,政府也不会强拆,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政府为人民嘛!反正这块地暂时还没开发到,何能德和另外两户不搬迁,就暂时让他赖在那里吧。

何能德和一些不搬迁的人说,政府征我们的地,一亩补偿几万元,开发出来后拍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一亩一百多万到几百万元,翻上几十倍上百倍。

工作组跟他解释,首先明确土地资源是国家的,不是个人的,拍卖土地得到的收入是国家的,不是落入个人腰包的。国家要投入建设,修路修桥,建学校,搞科研,搞国防,开支是很大的,你们要理解,没有这些建设,国家怎么能强大起来……

何能德不听这些解释,他只知道打他自己的小算盘。

何能德真是精于计算。昨天,保险公司的两个推销员来到他家,向他推销保险理财产品“鸿运人生”。保险推销员告诉他,这个产品交费方式是年交,交费10年、20年都可以,主要是为孩子谋划他的人生,积累财产,当然大人也可以投保的。保险推销员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一个小孩10岁,他选的投保金额是每年6800元,交10年,等到小孩16岁上高中,可以领取5000元教育金,读三年高中就连续领三年;孩子上大学,可领取大学教育金6800元每年,读四年大学,连续领四年;孩子结婚,可一次领取婚嫁金2万元;60岁生日可领祝寿金1万元。70岁生日领2万元,80岁生日再领3万元。90岁生日领4万元。还有分红,每年分红按中档8%计算,则有544元,如果分红不领出来,到60岁时分红的本金有27000元,再加上利滚利,就算到60岁,你就可以领到10万元以上的钱了,而你投保的6万8千元本金还在,当你去世时,保金按150%返还,得102000元。你看人生路上,一路走来都有了保障。

听了推销员的介绍,何能德一脸的不屑,完了他说,子孙自有子孙福,我没必要为他考虑得那么长远,我也不能包养他到60岁。再说了,现在每年交保费6800元,十年后这6800元还值不值6800元呢?现在读大学一年学费五千元,十年后六千八百元够不够交一年学费呢?再扯到六十岁,那时候,像越南盾,三四千块钱才够吃一碗米粉,累积有十多万元的保险金可以得多少碗米粉,你帮我算算看!这样的保险又有多大意义呢?

保险推销员说不过何能德,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何能德很有生意头脑,这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有所表现了。高中二年级那年,很有商业头脑的数学老师给同学们出了一道题,说是一个鱼贩子以46元一公斤的价格进了一批鱼,后来因已近傍晚,紧急大甩卖,以35元一斤卖出。有一个顾客买了一公斤,给了一百块钱,鱼贩子没有零钱,就跟邻居鱼摊换了一百块钱,事后邻居去银行存钱时发现鱼贩子换的那张是假币,被银行没收了,鱼贩子不得不赔邻居一百块,问:鱼贩子一共亏了多少钱?这道题看似简单,但数学老师教的两个班一百零八个学生,加上另外的老师教的六个班共四百五十个学生,只有五个人答对,其中何能德也答对了。

高中毕业离开学校的那天,何能德和几个同学去汽车客运站买车票坐车回家。何能德不在他家所在的市读高中,而是到另外一个市的高中去上学,从学校坐班车回家,车票是每人十块钱,几个同学当中有两个是半路下车,多数同学都是到终点站的。汽车站里,排队买票的人很多,特别是当天高中毕业生离校,学生们都带着行李离校回家。何能德很精,主动排队,主动帮同学们买票,他专门帮两个半路下车的同学买票。一大帮的同学上了车,除了学生还有其他顾客,车上挤满了人。当车子开到半路,到了一个农村候车亭,车子停下来,司机大声喊:林家村到了,林家村三个,下车。有两个人下了车。司机看见只有两个人下车,于是继续大声喊:林家村三个,下车;林家村三个,下车。连喊了几遍,再也没人下车。司机只好开车。

两个下车的同学这才想到,刚才何能德专门主动的帮他俩买票,主要是他本人也是跟他两个一样,买的是半路票,他自己就省了五块钱。怪不得刚才司机连续喊“林家村三个,下车”。何能德买的是半路票,半路不下车,坐到终点站,下车的人多,他就可以浑水摸鱼了。

何能德赖着不搬迁,而城市的发展依然快速进行,谁也无法阻挡。经济上去了,老百姓对衣食住行条件的要求也高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也必须跟上去。这些年,在广大的农村里,农民耕田种地也用上了机械,同等数量的农业生产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力,农村里多出来的劳动力纷纷涌入城市,在城里务工。而随着入城务工的农民工的加入,农民工的孩子也要到城里上学,农民工的父母也要到城里来帮忙照顾孩子,全家都到城里生活,成了城里人。还有,旅游的,上学的,定居的等等,城市人口增加了,城市建设就必须加快,这样才能满足老百姓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按照这种发展趋势,何能德不搬迁,赖在那里,自己把自己赖成钉子户,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觉得没有意思,甚至后悔。

现在的崇江市东扩西展,南进北上,四面八方都在搞建设,如火如荼。一个个城市新区建起来,东有中泰、中新、桂台等城市工业区,西边连接东盟大通道,北接首府经济圈,南连北部湾。小城市大规模,主动融入一带一路发展格局。

征地拆迁工作组很认真地跟何能德讲解这些发展规划,何能德他听你讲,只是话从左边耳朵进去又从右边耳朵出来了。他不理你什么一带一路,他就想多拿一些补偿金。工作组的组长吴文军是他同学,他也不给面子。两个人都是当年数学老师出的鱼贩子卖鱼问题的答对者,只是高中毕业后,何能德回家务农,吴文军回家务农后又当上村干部,乡镇机关招考干部时吴文军考上了,成立崇江市时,吴文军又调到市建设局工作。征地拆迁工作,二十多年不见面的两个同学为同一件事情又联系在一起了。

何能德不签协议,另外的两户也不签。他们都不签,吴文军也没有办法,工作组的兄弟们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计策能让他们签了征地拆迁赔偿协议书。

去年,指挥部安排吴文军带一个工作组进驻花梨村,征地拆迁工作开始了。开头几个月,工作很顺利,吴文军他们召集村民开会,进行动员,接着登门入户,逐一宣传政策,很快地,村民大部分就签了协议,领取了赔偿款,到安置小区里买了房。没想到,工作卡在了何能德这几户人家,任务不能全面完成,吴文军心里很不爽。

整村大规模拆迁过后,吴文军这一组的工作重心已经转到指挥城建方面去了。可是分片包干,责任还在,所以,吴文军还是带工作组时常光顾何能德这几户人家。

工作组工作重心转移了,虽然还时常到访何能德的家,但何能德与工作组的关系不像当初那么紧张了。何能德胜利了!

市区一年年扩大,原来的花梨村及其周边的几千亩农田不要多久就要变成闹市了,路网的修建也差不多完成了,经过何能德家门口的大马路也将要建成了。一大片征用的土地被路网切割成一块块几百亩那么大的方块,已经变成废墟的花梨村正好被划分在其中的一个方块里面。何能德这几户人家的房子趴在那里,孤苦伶仃的样子。

政府将这些征收的土地挂牌拍卖。原来花梨村的这块地也挂牌了,竖立在那里的牌子上明明白白的标示该地块每亩250万元。很多人去看了,何能德也去看了。

一天上午,吴文军又带三个组员来到何能德家,说:“你们村这块地,政府已经挂牌拍卖了,招商引资嘛,广告也上报纸上电视了,你们就准备签协议搬迁吧。”

“我知道了。”

“那就签协议搬迁啰?”

“让我再想想,或者,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为什么?”

何能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眼睑低下,望着地板,犹豫不决。沉默了两分钟,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的赔偿也太少了吧!”

“三十几万的赔偿金已经不少了,我们按评估价的1:1.4赔偿给你了,还说太低,我们真的不理解啦!如果都按你们的要求来赔偿,那要赔偿多少才满足你们的要求呢?这样政府不就亏本了!”

“哦,政府怎么亏本了呢?你以为我们不会算账吗?政府拍卖土地,一亩几百万,而征收我们的土地,每亩才几万,宅基地才几千一平米,房子才两千多一平米,看看你们赚了多少?怎么说政府亏本了呢?”

“那政府还要投资开发呀,铺路的,安装自来水管,建排污沟等等,那不要钱啊?”吴组长还是很耐心很认真的解释,“而且,你的房子是旧房子啦!评估给你那么高的价钱,还说赔的太低了!”

“我这房子在街边,应该按商铺的价来赔偿才对呀。”

“那是马路刚修过来,正好经过你家门口而已。”

“当初我的房子在村边,也是路边,人流也多,可以开店的呀!”

“但是当初你没有开店啊,不开店就不能以商铺来赔偿给你呀!”

何能德一时无话可说。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那能不能多赔一点呢?”

“不能的。赔偿款是按当年的政策来定的,当年定确给你多少就多少了。如果再多赔给你,那以后这个工作就没法做了。而且,原先签了协议搬迁了的人知道你多得了赔偿款,他们会有意见的。

“那……”何能德欲言又止。

吴文军看见何能德有点动心了,趁机进一步讲政策,想办法让他心服口服:“征地拆迁,进行城镇化建设,这是大势所趋。如果不搞城镇化建设,社会怎能进步?经济又如何发展?”

“这些大道理我懂。”

“懂了就签协议了呀!”

又一阵沉默。大家都眼睁睁的盯着何能德,希望他立刻爽快地答应签字。可是没有。

“如果你不签,最后只能交给开发商处理了,到时开发商动工搞建设,你住在这里也不安稳的。”一个组员见何能德还没有答应,急不可耐的说,想从另一个角度去逼他。

“你要强迫我吗?谁敢强拆?”何能德明显急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何能德站在家门口,正准备出去做事,看见一台挖掘机和一台推土机往他家的方向开过来,后面还有一辆上面坐有六七个戴着头盔穿着工作服的人的皮卡车跟着。挖掘机、推土机和皮卡车来到他家门前停下,那些人从皮卡车上跳下来。何能德愣住了。来者不善啊,他心情马上紧张起来。是要强拆的吗?何能德转身进屋,换了一身迷彩服出来,两手叉腰,站在门口,瞪着这几台机器和那伙戴头盔身穿工作服的人。他是准备跟这些机器、这些人拼命了。

可是,那伙人并不理睬何能德,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何能德正叉着腰站在他家门前。他们交头接耳,往两边指手画脚,一阵子之后就走到何能德家对面那块地去了,接着推土机也开了过去。

何能德这才放下心来,跟了过去。有一个人跟何能德打招呼。他告诉何能德,过几天,这里要搞开工仪式,他们是来平整场地,为开工仪式做准备的。这块地已经拍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

哦,原来是这样!

不久,花梨村旧址周边方圆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的路网建好了,并且每条路都安装了路灯。经过何能德家门前的大马路更是笔直平坦。晚上,路灯亮了,道路两边如同白昼。何能德打算在自家开一间小店,捷足先登,过几年这个片区成了闹市区,他的店一定会兴旺起来。所以,为什么要搬迁呢?搬到安置小区,住在楼上,能赚钱吗?

何能德再一次取得了战略性胜利。

同时,城市范围扩大得也很快。两三年时间,市区就靠近了何能德所在的花梨村旧址。一个个楼盘、商业区、学区的工程建设热火朝天,一栋栋楼房站立起来,这个南国小城越来越繁华,越来越漂亮了。

离旧市区几千米的花梨新村小区也建成了,最后一批20户花梨人搬入新居。由农民变成市民的花梨人,个个兴高采烈,人人欢天喜地,满脸笑容。入新居那天,何能德也被亲友邀请参加了新居宴。当人们劝他搬迁时,他不无尴尬的笑了笑,说,搬迁来这里也好,我在那里也不比你们差,现在路修到家门口了,出入方便,人烟少,倒也清静。

二〇〇八年下半年,一场风暴袭来,美国发生的次贷危机引发了金融危机。这场金融危机的风暴席卷全球,中国由于持有较多的美国国债,是美国的最大的债权国,也就是说美国人欠中国很多很多钱,美国的银行倒闭了,我们中国也受到影响。好在中国政府采取有力措施积极应对,顶住风暴的袭击。但是,美国的银行倒闭了,我们中国的物价却上涨了,钱不值钱了。

何能德从新闻中也知道了这个世界大事件。但是,他以为这场风暴对他影响不大,最多米价菜价贵一些,他还能对付。虽然田地被征收了,菜地也没有了,但开个小店卖百货,水涨船也高,米价涨了,菜价上了,他的油盐酱醋也跟着上,最终扯平了,物价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还为自己的精明算计沾沾自喜,在心里暗暗高兴呢。但是,何德能高兴过早了。

一天,有两个同学从省城来到崇江市,一个是做建材生意的,一个是公务员,来崇江市主要是找生意做。晚上,吴文军作为当地人,又是吃皇粮的,应该尽地主之谊,招待这两个同学,也约何能德参加。酒过三巡,又一阵海阔天空的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房价。卖建材的同学说:“哎哟,现在省城的房价涨的非常快,有如暴雨过后的河水,越涨越快,好像有点离谱了!几个月前还是三千多块钱一平米,现在已经飙到了六千元。房价上了,建材价格也上了。涨价前我刚进来一批钢材,涨价了我也赚了一笔……”

“是啊! 房价好像疯了似的。我有个同事因为集资房才七十多平米,就打算把集资房转出去。去年买了一套商品房,还没交房呢。现在这套房就值六十多差不多七十万了,直接涨了三十多万,他命真好!要是他当时买两套,现在留一套卖一套,那相当于白得一套房啦!”另外一个同学也不无感慨的说。

何能德听他们这么一说,心里有了不小的震动,要是自己也买一两套房炒炒,不是很快就赚了吗?他试探着问吴文军:“我们这里房价怎么样?贵不贵?”

吴文军告诉他:“我们这里房价四千多,比原来涨了将近一倍。这里跟省城一样,跟全国各地一样,房子都是涨价的。”其他同学则问何能德:“老何你想炒房啊?听说征地拆迁你捞了上百万,大财主了呀!”

这一问,何能德先是眉开眼笑,紧接着说:“哪里有那么多?被征的耕地才三万多块钱一亩,总共才得四十多万。房子还没得钱呢!”接着,他那红红的笑脸一下子似乎僵硬在那里,笑容也凝固了,嘴巴微微张开着,傻乎乎的表情。愣了一下,何能德转脸向吴文军,想问问拆迁的事情。正好吴文军也在望着他。吴文军知道,何能德一定是想到了被拆迁的房子的赔偿款是不是也跟着涨价的问题。他告诉何能德:“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当初叫你签协议领赔偿款你不签,你以为你精明,想跟政府耗着,让人家求你,你就想趁机提出多给赔偿款的要求。当初三十几万得一套房子,现在要六十多万才得。你的那间小楼房最终也得拆,赔偿款还是那个数,这回你该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社会要进步,经济要发展,谁也阻挡不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物价波动那么大,以至于原来买一套房的钱现在只能买半套。”

何能德后悔莫及。

从饭店出来,何能德打算走路回家,回他那个已然成了废墟的花梨村。街道上人来车往,街道两边楼房林立,商店里亮堂堂的,人头攒动。街灯、广告牌的LED灯和楼上、商店里射出来的灯光,把整条大街照亮得如白昼。没想到,城市的夜那么美,那么繁华,崇江市再也不是以前的小县城了。经过花梨新村小区时,何能德慢下脚步,一边走一边仔细的看,一栋栋楼房上,灯光明亮,小区两边临街,沿街铺面都在开门营业,安置在这里的花梨村民每户都各自有一个铺面,他们有的卖米卖油,有的卖果卖菜,有的做饮食,有的卖鞋卖衣服。小区商业街初具规模,生意还不错,都晚上九点多钟了,还那么热闹,卖的卖,买的买,特别是做饮食的那边,吃夜宵的人不少,说笑声、猜码声和杯盘碰撞声,炒菜煮汤的沙沙声,杂乱地撞击着何能德的耳膜。

何能德很懊恼。他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这个安置小区,没入了灯光稀疏的夜色中。

作者简介

李耀洪,笔名骆左洪,广西崇左市人,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精短小说》《崇左文艺》等省、市、县报刊,有小小说入选《广西微篇小说精选》(2017年8月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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