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於菟是什么意思吗?
昔年,东北师大文学院门口长方形毛玻璃小黑板上,总是写着汇款包裹挂号信通知。字是用粉笔写的,字体微长,整洁俊秀,飘逸出尘。即使是在多年读书的课堂上,我也从没见过如此有功底的粉笔字。如果不是为着太庸常的内容,那实在是一幅幅书法艺术的杰作,和新装潢的文学院红楼相得益彰。每进楼时,我都在要小黑板前流连出神许久。
我那时并不盼望远方寄来的挂号信或收到某个神秘的礼物,单只为欣赏那不可多得的粉笔字。黑板那么小,要使笔画躲闪腾挪写出力度和美感,确乎需要超凡功力。写字的人,一定是个身怀秘笈的高手,而这个高手,居然只是一个收发员。同学们对收发员身世的猜想,更增加了他身上的神秘色彩。
那还是一个崇尚写字余温犹在的年代,大家都迷恋写粉笔字,一有空,就到黑板上大书特书。一方面,为着复习专业知识,另一方面,也是为演练板书,一石二鸟。
然而黑板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字,实在暴露了书写者的浅陋与惶急。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井不是一锹挖出来的。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间架得当,转笔出锋,有如独门绝技,是每一个苦苦追寻而找不到出路者的瓶颈。一个再有学问,再会表达的老师,写不来一手好字,到底是一块短板、一种缺憾。当然到了今天,电脑和多媒体掩盖了诸多教者缺陷,书法日益沦为被人遗忘的古老技艺,我们很难再看到优美的板书了。
终于有一次,为着一张表格我走进了收发室。一个穿藏蓝色棉外套的中年男子坐在靠近窗子的椅子上,冷冷地带着责备的语气让我把门带上。冬天楼门口的房间都嫌冷风吹进来,我急着进去,没把门关严。
我看清了粉笔字的主人。他身材瘦削,脸色晦暗,眼睛不大,眼角略略下垂,前额微秃,鼻直而尖,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这长相也太过平庸了,我控制住内心的极度失望,专心填写表格。填写联系人一栏时犯了躇踌,不知道该填谁。
他看了,仍是冷冷地道:“你就填我吧,蒋於菟。”
我不会写后面那两个字,拿着笔发楞:“老师,请问污图是哪两个字呢?”
他在一张空白纸上用钢笔写下名字,正是黑板上那好看的字体:蒋於菟。
握住钢笔的手,细长优美。三个深蓝的字,即刻让一张边角卷起的破白纸有了生动的表情,那是多么威武挺拔美到极致的三个字呀!尤其是最后一个字的竖弯钩,笔锋牵连而出,分明是一段天籁的袅袅余音。
他看我照写,又问:“你知道於菟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一脸无知。
他说:“是老虎的意思。”
我恍然大悟:“您一定是的属虎的啊,这名字起得真有文化!”
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我父亲给起的。”
我想,蒋收发的父亲一定是个特别有学问的人。除却名字和写的字,这个收发员也许和别的收发员没什么不同,但是只这两样,做文学院的收发员,已经显示了文学院不俗的品位。
蒋收发每天骑一辆小电瓶车,从校园邮局里把报纸信件驮回文学院。他很少说话,也不跟人打招呼,就那么木着一张脸在有坡度的柏油路上来来去去。遇到挡道的行人,口气仍是责备地请人让开。我们很有些诧异,他也许本来或者应当做些更体面的工作的吧。
慢慢的,我们从其他老师或轻蔑或惋惜的口吻中听出,蒋收发先天有些愚钝,干不来别的,只能借着老爸的光干这个。
后来,我们在导师那里才得知,他是著名诗人、作家、鲁迅研究专家及儿童文学研究学者蒋锡金先生的公子!
很难形容得到这一信息时大家的震惊,有人张大嘴,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蒋锡金当年是和萧红、萧军齐名的现代文学史上的东北作家啊!有人正琢磨毕业论文研究蒋锡金呢!
我们当然知道李白的儿子李伯禽不是什么诗人,名人之后不一定必得有名。但所有人,都为蒋氏父子的强烈反差而久久不平。最后终于得到心理平衡,即使儿子没有成名成家之才,但到底出身文人世家,有家学渊源,才写得那样一手一般教授也写不来的好字。
再后来,我们又得知,教当代文学作品研究的黄凡中老师,是蒋锡金先生的女婿。可惜,整整一学期两门课,他从来就没在黑板上写过一个字。
师大老师讲课各有风采,或站或坐,或走或停,有一个教现代文学的高老师居然坐在一只吧凳上讲课。黄老师一直坐着讲课,没拿过粉笔。遇到有人记笔记时不会写字,他就说偏旁部首。有同学在毕业论文评审意见里见过黄先生的字,虽不特别漂亮,但也还说得过去。然而他只讲不写,而为什么不写,到现在对我们而言还是一个谜。
现代通讯、快递、转帐取代了古老的信件、电报和汇款,我们已经习惯了整齐划一缺乏温度的电脑字体,漂亮的收发室板书再也不会有人见到了。名叫於菟的老师,我们却永远记得他的美好的手写字。
插图:陆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