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到底不“孤独”

《宿命:孤独张艺谋》 周晓枫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成为专业作家之前的周晓枫,在散文写作中一向坚持放低自己的姿态,尝试跨文体写作,在其中无情解剖自己,这点和张爱玲有相像处——“写起自己来也毫不客气。”同时她也力图对他人的写作极尽包容,以职业编辑的视角客观评价作者,评价他人。这不免有在评价中不能表达自己真实看法之谀。

周晓枫在一次打给我的电话中,说出了对某作家的真实看法,与她以编辑的操守所写的热情洋溢的推荐评语截然相悖。周晓枫不介意剖析和展示自己的不足,却力图遵守个人修养而不苛责或同样要求他人。所以,我们更加能够理解一个写作者自身的多重考量,会在落到纸上的文字中以赞美掩盖批评,明哲保身,不得罪他人,甚至互相吹捧,言过其实,一派祥和。

但是到了写作这部《宿命:孤独张艺谋》时,周晓枫终于以直面鲜血的斗士姿态,不怕卷入是非漩涡洪流之中,写张艺谋与张伟平兄弟两人割袍断义的恩怨纠葛,写张艺谋超生事件等劲爆内容,令人不得不佩服一个看多世事风尘的作家的超常勇气。至此,周晓枫终于褪下中庸的面具,从纯主观的正直无畏的角度,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导演,一个真实的艺术家。加上她雄奇险峻的笔力,激起影视圈和文坛千重之浪,果然也在意料之中。

因为在电影上展现出的超凡才华与成就,观众可能会以仰视的姿态看待张艺谋这样的名人。因为他在电影上展现的另类,也有人坚持批判的观点。那么,对一个取得了较高艺术成就的导演或者说艺术家,如何真实地剖析他的品格与艺术追求?因为承担了张艺谋电影文学策划的重任,周晓枫得以零距离走近张艺谋,走进他甚为孤独的精神世界。这种传记写的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冷静旁观和热切亲历。

在周晓枫的笔下,张艺谋并不如媒体报道的那样神秘、高傲和独断,他沉浸于艺术的巨大城池,在电影中调遣千军万马,挥斥方遒,对付人间世故却优柔寡断,软弱无力,有着一切艺术上的天才所共有的缺陷。他宁愿独自品尝痛苦在无人处轻抚伤口,也不愿以一已之私去揣度爱人、朋友和合伙人,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面对张伟平的指责,媒体的发问,张艺谋一直隐忍,沉默以对。

超生事件的发酵,一度把张艺谋推至峰口浪尖,观众对他缴纳多少超生罚款或说社会抚养费的关注早超过了对他再创艺术新高度的预期。直至国家二胎政策出台,这场争战才硝烟尽散。与张艺谋生了三个孩子的现任妻子陈婷贤惠单纯,一直在他身后默默无闻甘愿奉献。助理才干超群,仗义有担当,为了张艺谋的事业,遭遇困境而不离不弃。而张艺谋与巩俐的分分合合,原来另有隐情……周晓枫从张艺谋的内心世界出发,将他的工作、家庭、事业、兄弟、朋友、恋人一一进行梳理,卸下名人的光环,将张艺谋还原为一个在宿命中沉浮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超常的优点和惊人的缺点,极端地汇聚在张艺谋这一个体上。”这,或许就是张艺谋的宿命。然而,这世上谁又真能逃出宿命的强大掌控?

不同于一般纪实文字和歌功颂德式的人物专访,周晓枫倾注了浓浓的个人情感,如此主观直白地写出了她个人认知中的张艺谋,规避了浮夸和做作矫情,同时无情地谴责与张艺谋分道扬镳的张伟平的背信其义、唯利是图和小人之心胸。名人纷争,各说各的道理,张艺谋一直坚持不发声。周晓枫挺身而出,并不只是要为张艺谋简单地讨个说法,她是要为宿命之下的身心灵伸张正义,发出不流于世俗的强有力的声音:

“我看到的,是一个非神非鬼的张艺谋:他的非凡与局限,他的谨慎与糊涂,他的清醒与混乱,他的被动、隐忍、懦弱、畏怯以及积聚其中的爆发力,他看起来的游刃有余与举步维艰……张艺谋既非三头六臂的超级英雄,也非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人物也好,事物也好,我们只有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负责有效的评判。”

艺术上的高低功过,品行上的是非曲直自会有公论。一部书可能并不能扭转局面,也不能马上改变一些人对张艺谋乃至对当下中国电影人的不利看法,但借由爱憎分明和犀利深刻所达到的高度与深度,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张艺谋、解读公众人物的一种全新角度,也完成了当代中国传记文学写作上的一种突破和跨越。

在散文写作上,周晓枫的《小荷》《鸟群》《桃花烧》等一直是我的教科书。我深深折服于她丰赡华美的想象、铺排恣肆的修辞和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思辨力。从宏观到微观,由自我到他我,她掌控全局又鞭辟入里。而第一次在传记文学中小试牛刀,仍然令我惊艳。做一个普通的好人容易,做一个坚持真理的无畏斗士其实很难。现在,崔永远也成为了这样的一个斗士,向娱乐圈的污浊开战,其良知与勇气甚值得钦佩。

宿命是上帝赋予每个人不同的使命。有人担当起人类科学进步的重任,有人为人类艺术贡献才华。无论科学还是艺术,天赋异禀的人都深怀神谕。对天才,如我等庸常之人,当以敬佩之姿,努力为他们能得到公正的待遇和包容的氛围,为一个天才对另一个天才的致敬而额手相庆充满感恩。有赖于他们的创造,人类才得以如此成长并无限进步。

张艺谋是个工作狂。为了电影艺术,他屏蔽了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关注,他不问帐目,更不问是非。周晓枫在写作上同样最大化清减了个人生活。为了写作,她甚至不肯生育子女。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执着的天才会走得更远。电影生产是这样,写作应当也是这样。由此说来,他们并不“孤独”。

超越于寂寂无名的普通人,热爱、坚持与修为,使他们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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