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模糊

读高二时,某个阴雨的早上,我抬头看黑板,发现黑板上的字不那么清楚了,一撇一捺好像都有了重影儿。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会在早上自习课前,在黑板上写一小段文言文,让大家对照字典学习后再讲解。文言文选的内容都非常有意思,什么“穷山恶水,鸟言夷面”啊,让我有了兴趣,也因此打牢了以后学古文的基础。如果是别的课,也许我还不能及时发现自己近视这个事实。

天不假年,我刚刚知道李老师壮年早逝,泣涕良久。为了恩师在写作上的勉励与教诲,毕业这许多年我竟不敢懈怠,却再没机会汇报所得,深深遗憾。

看不清黑板了,我就跟我娘说。她听了,看上去反而有些高兴。我想我娘肯定以为我终于开窍用功学习了,遂带我去浙江人在地区宾馆开的房间里配眼镜。人生第一副眼镜十六块钱,粉红色框的,一百五十度。配了其实也没怎么戴(证明没好好学习,对不住我娘),后来就碎掉了。一直不戴眼镜,倒也不碍事儿。看到有关近视眼的笑话,也笑,认为太夸张。

工作十年后,立下大志决定考研。虽然物理学得差,但高中教物理的刘老师讲的“人贵立志,学贵以恒”一直铭记在心。虽然数学学得差,教数学的盖老师告诉我们的“知耻近乎勇”也时时在鞭策我。基础薄弱,就到课堂里跟着学生学英文。幻想在废墟之上建起宝塔,就走到哪儿都拿着一本英文习题做。儿子练钢琴,我在门口暗处像个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眯缝着小眼睛做题。晚上他在外面玩,我就在昏暗的路灯下神经兮兮地读英文。那些小黑蝼蚁一般的字母严重损害了我的眼睛,渐渐的,看电视看电脑不戴眼镜看不见了,近视度数一下子就飙升到了三百度,四百度,五百度......也就房价上涨的指数和我一路狂奔的眼镜度数有一拼吧。

在考研的考场上,别说不屑于抄别人的卷子,就是人家送到鼻子底下恐怕我也看不清,能考上全凭实力。虽然考研让我付出了半瞎的代价,倒是谈不上后悔。后来我敢接留学生综合汉语课,也是因为努力学过几天鸟语,无知而无畏。

慢慢的,那些近视眼的笑话在我身上一一应验,甚至笑话都远远不及我这活生生的例子具备多重笑点。

熟人都说我架子大,路上遇见了从来不理,不知道我是根本看不见,两米五开外就分不清是男是女,还能分清你是赵主任还是钱书记?有时为了表示架子不大,老远对着一个熟人风情万种地微笑,亲切热络地打招呼,等走近了,发现根本不是熟人。对方的表情是:神经病。

去食堂给儿子点麻辣香锅。他告诉我他只吃鸡肉丸,可是我分不清,就夹起一个问:“这个是什么丸儿?”服务员大笑着说:“这个不是什么丸,这是鹌鹑蛋!”我又明明听见旁边一片笑声,跟交通台的配乐似的,是那种非常激烈的哗然一笑。

餐桌上,我费力地夹起一片山药片,旁边的人问我:“你那么愿意吃姜么?”我只好故做镇静地“嗯”一声,把姜片放进口中痛苦地大嚼,还要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唉,自己瞎眼模糊夹的菜,哭着也要咽下去。再看不清菜的内容,总要问身边人,这个是啥,那个是啥?后来人家嫌烦,聚餐时都躲着我坐,所以我常常夹起一片竹笋而拿到眼前发现居然是一片肥肉!

第一次和两个女友去新开的洗浴中心,因为没有迎宾员,长驱直入进了男宾更衣室。对面过来一个人,她们两个见了“妈呀”大叫一声返身就跑,我在后面愣着问:“咋了?”她俩说:“是男宾哪!还不快跑?”我问:“穿衣服没?”她俩乐了:“穿了。你连穿不穿衣服都看不清,真是,啥便宜也占不着!”

上传统文化课。老师的PPT里用的是宋体字,横不是很清晰。戴了眼镜,我一边一笔一划抄下:南大师道、北大师道,一边想,一千多年前就有这个名儿了啊?等到老师一路讲解下来,才知道是南天师道,北天师道!

洗好碗,发现洗碗池里有一枚枯菜叶,用手捞起打算扔进垃圾筒。那枯叶在我手里猛烈地抽动起来.....天啦,是一只巨恶心的钱串子!我拼命甩手,尖叫,海豚音的尖叫从我口中喷薄而出。这尖叫以摧枯拉朽惊天地泣鬼神的阵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还好,只我一个人在家,不然,估计除了我还会晕倒一个。也只有一个近视眼,才会如此勇敢无畏吧?

友人指给我天上的风筝:“快看,那只美人风筝好漂亮哎!”我说:“你和一个瞎子谈的什么风筝?!”是的,其时我眼里的天空一无长物,哪怕能看到有个小黑点也算我能看到风筝啊。

我们体检的那所医院眼科里,有一位比宋仲基还帅一千倍比柳云龙还酷一万倍的医生。我这么近视,是怎么知道他帅的呢,因为检查眼底时和他面对面坐着啊,可以大大方方趴到人家脸上看。他剑眉星目,浓密的睫毛像两小片黑森林,覆盖着深不可测的俊美城池,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额头标准到可以做整形范本,修拔的身体即使坐在椅子上也如青松般挺直。第二次体检,为了不至于在帅哥医生面前丢人,我想总不能视力表上一个字母E也看不清啊,就在体检前挑灯夜战几乎彻夜不眠背下了六行。

去医院路上,我一直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背等差数列通项公式。可是,检查视力时,我发现自己连帅哥医生手里的小棍儿指在哪里都看不见,只好眼睁睁看他在我的体检表上用优美流畅的字体极其不屑地写上:0.2。

是的,也曾遭遇裸露癖患者。就在我们学校东侧的巷子里狭路相逢,可是我没有如他预料中的那样惊恐尖叫,反而带着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不惊不惧从容而过,因为只能凭模糊光影大致判断那是一个裸露狂。那天的那个人因为我这样的近视眼而出师不利,一定没有得到应有的快感。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我们在校门口等着接鹿里去车站,鹿里说她还有个同学一起走。因为要赶时间,我就紧紧盯着校园里走出来的学生。每过一会儿就问:“前面过来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啊?”我先生巫森大笑:“你现在连对面过来的是几个人都分不清了么?明明走过来的是三个人啊!”

我娘去世时,巫森担心我太过悲伤,带我去洗浴中心的游泳池散心。我没有游泳衣,就穿着浴袍进了游泳池。在一片模糊的池水人影里,找不到他。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是不是最疼我的妈妈,抛下我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让我忽然如此无助?孤独寂寞冷,我一样也不差了。

幸好,巫森很快游过来,也不理服务员的呵斥,就在水里那么抱起我,像抱着一袋大米,挪来挪去。呃,世界在他的帮助下,又恢复了晴明。我紧紧薅住他,这救命的庞大稻草。可是止不住的泪却很快滴进游泳池的水里去了,不知算不算污染。墙上的提示说了,不许往池里小便吐痰,没说不许往里掉眼泪。

世界如此模糊,我却不愿意戴上给鼻梁卡出两个深印并让耳朵增加重负的眼镜。再说,戴上眼镜,这世界好像也会变得不美了。空气里的灰尘、地上的垃圾、痰迹,墙上的小广告,人脸上的痣、斑、褶皱,树上的虫子和枯树败叶,都会忽然出现并立即清晰起来,破坏先前在我眼中的模糊美感。甚至透过高度近视镜看过去,连我自己在镜子里,也呈现那么清晰那么丑陋的样子。而且脚下的楼梯,在眼镜里也会弯曲起来,根本没办法上下楼。算了,都别拦着我,请让我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好了。

而月亮,高擎天心的一轮明月,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有亮闪闪的毛边儿与光晕,变得很大很朦胧。这分明是化了妆的月亮啊,是上天的神,专为我一个人给月亮化了妩媚的妆容,让它更活泼,更俏皮,更深情,也更有专属感。那么,世界啊,你就这样模糊着吧,反正人到中年,只要还有一个人乐意像牵着一条狗一样牵着我过马路,我就已经不需要再看清什么了。

  

好的人和好的风景,已然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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