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黄胶鞋要了人的命
1.
八爷爷是我爷的堂弟,他们一辈儿的排行老八。
八爷爷父母早早去世,他带着弟弟我九爷爷和妹妹我六姑奶奶在巴吉垒过活。
巴吉垒到处都是又细又黑的土,连个石头子儿都难找,年年春风一起,人人脸上一层黑土。他们种苞米、糜子、高粱和向日葵,庄稼收成倒还过得去。可是过去的日子是真穷,没饿死过人,就算老天照顾。
在早,屯子里都是土平房,见到一块红砖都不容易,很多人都没见过柏油马路是什么样儿。八爷爷家是三间土平房,屋顶是檩子上架椽子,铺苇帘子再盖上土。一进屋是外屋地,门口一个灶台。灶台上是口大黑铁锅。贴大饼子,馇猪食都在这口锅里。两口大缸,一个是水缸,一个是酸菜缸。乡下没有电,照明都用煤油灯。外屋地和东屋间壁墙上留处洞儿,用来放煤油灯。这样一灯照两屋,不然也点不起。煤油灯烟大,点久了熏得墙黑黑的。
东屋南面是一铺大炕,地下两个落地大柜子,一个装被子衣服,一个装米。西屋放杂物,冬天把鸡啊大鹅啊都圈进去。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鸡鹅了,得重点保护,因为它们能下蛋。每年春天,用碱土把房子外墙抹一遍,就不怕夏天下雨把房子浇坍了,冬天不透风,也暖和。
八爷爷给生产队赶车,人们都叫八爷爷八老板儿。有一次马受惊毛了,八爷爷为着怕伤着人,去拦马,把腿踩坏了,变成了瘸子。家里穷,又是瘸子,过了三十岁也没人给对象,八爷爷也不急。乡下彩礼重,他得给弟弟妹妹张罗找对象成家。
先是给妹妹六姑奶奶找婆家,这样有了彩礼,九爷爷的亲事就有了眉目。九爷爷结婚时,六姑奶奶已嫁到了洼中高。
八爷爷把西屋收拾出来搬进去住,东屋就成了九爷爷的新房。
2.
九爷爷娶的是柳蒿泉子老刘家的二闺女。这刘家二闺女一成了我九奶奶,就整天指桑骂槐嫌东嫌西的。八爷爷话少心事重,早听出来了,她是嫌八爷爷是腿脚不便的老光棍儿,太拖累。
有一天早上,外面起了好大的雾,对面都不见人,八爷爷夹着行李卷儿搬到生产队的马号去住了。
他心里,也起了大雾。
九奶奶见八爷爷走了,也不吭声儿,心里偷着乐。九奶奶能干,她才不在乎家里少个瘸子劳力呢。
马号的土房又低又破,好多年没人住了。八爷爷把房子抹了一遍,就快上冻了。当天晚上,九爷爷来了。八爷爷正披个老棉袄,蹲在地上叭嗒叭嗒抽旱烟袋。屋里地面低,九爷爷一进屋就好像掉进了窖里,他手里提着半袋米,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八爷爷站起来给九爷爷点烟,说:“哭个球,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早点给咱家添个小子。”
九爷爷把米摞在炕上,炕上那时连个炕席也没有,土嚯嚯的。接了烟,抽一口,九爷爷从兜里摸出两元钱:“哥,这是结婚剩下的两块钱,你得添点儿家伙什儿呀!”
八爷爷把钱又给九爷爷揣回兜里:“拿回去,你得顶门过日子呢。我这都好过。”
巴吉垒开始通电时,生产队队长老吕坚持给马号也通了电,说八老板儿是有功之人,不能乌漆麻黑地呆着。就这样,八爷爷的小土房在夜里也有了光亮。六姑奶奶一年能回来两趟,帮九爷爷拆洗被褥,做棉袄棉裤。
包产到户时,八爷爷分了一块地。马号的土房年头太久已经不能住人,八爷爷在乡亲帮助下,借了点钱新垒了两间土房。不过房子也不是全土的,前脸儿是砖的,门窗是旧房子上拆下来的,大家觉得这房子对一个单身汉来说算不错了。这时巴吉垒屯子里已经有了一半的红砖房,门窗漆成天蓝色,像他们的生活,开始有了色彩。
八爷爷腿脚不灵便,可是仍然坚持种地。去了种子化肥农药费用,还要还盖房子欠下的债,卖苞米的收入将将巴巴够过活。他有了点零钱,就给九爷爷家的大小子和二小子。那两个小子得了甜头,嘴馋时常偷偷跑去八爷爷那里要钱花。八爷爷从不上九爷爷家去,九爷爷有九奶奶管着,只能偷偷去看八爷爷,有时送点吃的。
农闲时,八爷爷不像屯子里的人那样推牌九听二人转,就编炕席和柳条筐。尤其是用高梁杆子扒下篾子来编炕席,可是个功夫活儿。编得不好,手割出血不说,歪七歪八的根本铺不平整。八爷爷腿脚不行,巧劲儿都到手上去了。全屯子人都爱用八爷爷编的炕席和柳条筐。东家给点鸡蛋,西家送些馒头荤油毛巾,算是物物交换。有了好东西,八爷爷都留着给大小子二小子,可他不管他们家三丫儿,谁让她是个丫头呢。
后来都不兴铺炕席改铺炕革了。渐渐的,柳条筐也不大用了,种地有化肥,不捡粪了,来回运菜运粮有四轮车,筐子派不上大用场了。八爷爷闲时除了搓苞米搂柴火简直无事可干了。
屯子里的三嘎子有一次来讨烟抽,听见外面谁家娶亲放炮竹,就问八爷爷:“八大爷,你这一辈子就没想过女人么?”
八爷爷在烟匣子里抓烟叶子,不说话。三嘎子蹲坐在八爷爷面前的小板凳儿上,壮了胆子又问:“八大爷,你这都老了,没个养老的,你这不绝户了么?”
八爷爷还是不说话,伸出烟熏得黄黄的指头指一指门外。八爷爷身边一直趴着的黄狗忽然就起身冲着三嘎子狂吠起来,他只好就灰不溜溜儿地走开了。
六姑奶奶生了五个儿子,没闺女。六姑奶奶老了以后,就没人给八爷爷拆洗被褥做棉衣了。别说八爷爷,六姑奶奶的棉衣被褥也没个人管。五个儿媳妇,个个推三阻四。
八爷爷体力不行,过活也更加马虎了。六姑奶奶的二儿子小安当了兵,复员后来看八爷爷,给了八爷爷部队上带回来的东西。八爷爷当宝儿似的,要留给大小子和二小子。可到后来人家除了钱,别的也不稀罕。
3.
一九九六年春天,杏花开放的时节,从黑龙江突泉来了个八爷爷的远房外甥顺子。顺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不过也许有三十多岁,他脸白白的,反正看不大出年纪来。他和八爷爷一样不爱说话。顺子先是住在九爷爷家,九奶奶搁不下他,他就到八爷爷那住下来了。
顺子跟着八爷爷下地,八爷爷每天下点面片荷包蛋啥的给顺子吃。屯里人见了,有的就笑着问:“八老板儿,你这是收了个儿子么?”
八爷爷家的烟囱两三天没冒烟儿了,地里也好久没人看见八爷爷。紧邻八爷爷房子的老李家老两口儿就去找九爷爷,说八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九爷爷跟着老李家两口子来到八爷爷家,一看院门儿开着,房门也没锁。再进屋,见八爷爷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老绿布中山装,仰面躺在外屋地的地上,擦脸毛巾掉在灰暗的水泥地上,脸是青的,人早没气儿了。
八爷爷躺在那里,就像被意外折断的一株苞米秧,令人痛惜。
老李太太抖着手,抖着嘴唇,抖着她一切能抖的部分,抖得像筛糠一样,却不让大家动弹,说:“得报案,他八叔没病儿没灾儿的,你看他脖子是不是紫的?这是让人害的。咱得保护现场,他九叔,你去村上打电话叫人。”前些年露天电影没白看,村里人都知道点侦破知识。
公安局来了人,又是照相又是叫人问话。全屯子都为这事儿震惊着,街头巷尾地议论着,八老板儿没得罪过人哪,也没钱,谁图他什么呢?
过些时候,顺子被从突泉带回,从公安局的吉普车上下来,戴着手铐穿着拖鞋到八爷爷的房子里来指认现场。全屯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来看热闹。
有人说:“早就看出这顺子不是什么好饼,阴着一张脸,眼神就不对。”
又有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不把歹人逮住了么!快给八老板儿报仇,一命抵一命!”
顺子交待,在突泉本来也没啥正经事儿干,听说农安这边有个没儿没女没成家的远房舅舅,估计这些年得攒不老少家产了,就来了。来了以后,这八舅也没给啥钱。他看上了他八舅箱子里一双新的军用黄胶鞋,是高帮的,很少见。跟八舅要,八舅不给,说是亲外甥小安在部队给带回来的,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人。
顺子那天很生气,就起了歹意。他奔过去用手掐他八舅的脖子,他八舅正洗脸,也没防备,再说抽一辈子烟,气管不好,也不用太使劲儿,一下就解决了。他看八舅没气了,翻箱倒柜找钱,啥也没找出来。最后在他八舅身上的兜里翻到二十三块钱,拿着黄胶鞋就跑了。
这一年我八爷爷是七十三岁。小安听说了八爷爷死因,大老远跑到他坟头前长跪痛哭:“大舅,都是我害了你呀!”得了好多年脑血栓的老吕趔趄着从旁边经过,费力去拉他:“小安,是,是那王八羔子丧尽天良,连你大舅这么好的人,也害。跟你,有什么关系!”
八爷爷手头的几个钱,早都给了大小子、二小子和那几个孙子了。他的房子被我九奶奶给扒了又起了新房,准备给大孙子成家用。八爷爷是绝户,不能进祖坟,被孤零零葬在承包地边。他的地,被九奶奶让孙子种了。后来,八爷爷的坟也被铲平了。
巴吉垒村,街巷依旧,只是再也看不到土房了,新房子都是红砖蓝顶白窗子,有的人家屋脊上还有仙人神兽的雕塑。也有人家起了二层的小楼,更是气派得不行。房子里面都有独立卫生间,再也不用冬天上外面的茅房冻屁股了。房顶上还都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不出家门就能洗上热水澡。家家院子镂空花铁门极阔大,那是为着方便车辆出入的。马车早没有了,各户人家里不是有农用四轮车就是有摩托车、轿车、半截子。
乡村里的人也没人穿黄胶鞋了。田里的活都机械化了,人们即使下田也穿着运动鞋,好像他们不是去劳作而是要出门健身似的。
庄稼一茬又一茬割了又成,孩子们在长大,老人在不断离去。有些年青人有了娃就搬到城里去,要让娃上城里的幼儿园。屯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日复一日的光阴,在乡下显得尤其空寂漫长。房前日头下趴着的那只黄狗,也不知是第几世的黄狗了,总之那里似乎永远有一只黄狗。很多人的名字被快速遗忘在风里,就像我八爷爷,我都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爷我奶也去世了,我们家族年轻一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春天来临时,村头的山杏花开得烂漫依然。那粉白粉白的花,那浓浓的芳香,那小小尖尖的绿芽芽儿,可不就是顶新鲜的生命?还有遍布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没有任何人照料的野花,大片小棵地生长开放,那就是屯子的生机啊。
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到我八爷爷存在过的影子了。
这是我的乡村记忆系列
有人问我
你又没有在乡村生活过
你哪里来的乡村记忆
可是乡村的确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它源于乡愁
更源于血脉
无比盛大深邃
那其中鲜活的生命
值得被郑重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