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林“自己喜爱的旧作”之《历史细节“系列”》,附长江大学文学院罗勋章教授麋鹿文学奖颁奖辞
原刊于《北京文学》2019年第2期,责任编辑白连春老师,之后幸运地获得2019年麋鹿文学奖(小说奖)。
长江大学文学院罗勋章教授对陈振林获得麋鹿文学奖小说《历史细节》的现场颁奖词(据录音整理):
陈振林的小说《历史细节》:历史当然不是细节,但是历史是无数细节的聚合。陈振林以拼贴的方式,从中国宏富的历史资源中,拈出了几个细节,氤氲于笔端的鲜活,折射出大历史的波谲云诡与深邃丰赡。其敏锐的洞察力、简洁轻盈的文风、传说式的笔调,不仅表现出后现代主义视域下的多元历史认知,也为我们展示了小说叙述空间的新路径。
历史细节
陈振林
一、公输
公输卧在榻上,满脸倦容。
他已经老了,老得让皱纹爬满了脸,让头发染上了霜。他已经病了,病了半年了。曾经的他,真是名满天下。
他又叹了一口气。做相国几十年了,他放心不下国事。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接替他的位置,恐怕国就会慢慢衰弱下去了。
他的对面,坐着王,这个国的王。王是前来探望他病情的。但他知道,王也是来向他询问国事的。
王看着他的脸,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气流从王的口中慢慢地飘出,像一段音乐。
老公输知道王的心里在想什么。
就着卧枕,老公输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王啊,我走之后,您并不用担心的,我其实,早已为国物色了一个优秀的年青人。”
“哦。”王应了一声,惊喜的样子。
“这个年青人才能于我,十倍。”公输的声音大了一些,他将“十倍”说得重重的。
“那他,人在哪里?”王有些急切。
“这个年青人,就在我的府上,帮着我做些事儿,有时只是抄抄写写,有时和我谈古论今。但他的才,十倍于我啊。”公输又说。
王点了点头。王没有继续问下去。
老公输吞了吞口中的唾液,压低了声音:“王啊,您能用上这个年青人,乃举国百姓之幸运。”
王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王啊,要是您不用这个家伙,那请您一定杀了他。”老公输又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不为我用,定为他用,将会成为我们的劲敌。”老公输一字一字地说,字字铿锵。
“哦。”王又应了一声。王似乎是记下了这件事,他叮嘱老公输身体要紧,自己急着回到王宫去了。
一袭白衣从老公输面前晃过,老公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白衣飘到了病榻前。
老公输顿了顿嗓子,对着白衣小声说话:“年青人,我刚才已向王举荐了你。”
“谢过师傅。”年青人立在病榻前,恭敬回话。
“如果王用你,你定会大有一番作为的。”老公输说。
“多谢师傅用心。”年青人又回应道。
“可是,如果王不能用你,请你迅速远离本国。”老公输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我向他也说了,你之才十倍于我,如不能为我国所用,将会为他国所用,成为我国之劲敌。”
年青人站在病榻前,泪流满面。他的心里,感激这位就要离开自己的老人。
老公输离开人世的时候,安详地看着年青人。
就在当夜,有人传话,王派出大批武林高手前来捉拿年青人,要致之于死地。公输府内,不少人已作好应对的准备,想要保护府中的这个年青人。
年青人并不慌张,也没有作好出逃的准备。他轻轻地对来人说:“我要料理老人的后事。至于其它,可以不顾。再说,我想,王肯定不会加害于我。”
果然,并没有传言中的杀手到来,年青人有条不紊地忙着老人的后事,计划着自己未来的事。
一个有着皎洁月色的夜晚,年青人带着一个随从不慌不忙地离开。小随从不停地问:“你为什么就知道王不会杀掉你呢?”
白衣飘飘的年青人哈哈大笑:“他的心里,我并非有用之才。既然非有用之人,为什么要杀掉呢?”年青人将手中的马鞭挥了一挥,坐下的白马如流星一般,向西奔去。
二、王子
王老了。
王子长大了,成了二十多岁的英武青年。可是,王并不十分喜爱这个王子,他认为这个王子不一定是自己的继承人。老单于似乎更爱幼小聪明的儿子,因为这个小儿子有个年轻漂亮的母亲。
王想办法支走了王子,让他到遥远的敌国去受难,也许上天会将他永远地留在那儿。但没有想到,几年之后,九死一生的王子居然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回来了。王惊叹王子的勇猛,仍然没有让他留在自己身旁,却让他到远方做了一支骑兵的统领。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王子骑着烈马奔驰。他的肩上总是坐着一只鹰,鹰的眼光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太子的眼像极了鹰的眼。
王子觉得自己的话语让自己有些窘迫,那些骑兵们总是做着自己的事,似乎他们的眼中没有他这个年轻的小伙子。
王子要拥有自己的骑兵,骑兵们要有射杀无敌的弓箭。但前提是,这些骑兵们和他们的弓箭得听自己的号令。
这些骑兵,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高强的武艺,他们天然地懂得勇敢摔跤,自然地娴熟草原骑射。王子让他们每人都配上了一把强力的长弓,还有一支支能呼啸而出的箭矢。那箭,借了弓的力量,畅快地飞向射杀的目标。
嗖——,箭矢射出的时候,总是会发出老鹰般的尖叫,正像那带着响尾的毒蛇一样。
他们将这发出响声的箭矢称作“响镝”,这是王子亲自设计的响箭。每次行动,发出的第一支箭是行动的命令。这第一支箭带着响声飞向哪儿,骑兵们的千万支箭就射向哪儿。
草原狮王凶猛地咆哮着,王子的响箭飞向了它,千万支响箭也向它飞去。狮王来不及吼叫,成了一只刺猬。来不及射出响箭的十多个骑兵,当即被杀死。
他们没有听从我响箭的命令。王子说。
王子手臂一扬,肩上的鹰冲向蓝天。王子搭弓,响箭立即向雄鹰飞去,千万支响箭也立即向雄鹰飞去。王射杀了自己的雄鹰,同时射杀了二十多个不敢放箭的兵士。
美艳的妻子呈上美酒,王子尽情痛饮。妻子向营帐缓缓而行,一支响箭呼啸而至。千万支响箭几乎同时到达,美艳的妻子便浑身长满了箭矢。又有三十多个兵士陪同美艳的女人死去,他们不相信王子会射杀自己心爱的女人。
一匹宝马驰骋在草原,骑兵都知道,那是王的坐骑。就在一瞬间,一支响箭射出,千万支响箭射出。王的宝马,倒在了青绿的草原上。四十多个骑兵,随后倒在了青绿的草原上。
又是个晴朗的日子,王正看着远望着无尽的群山。一支长了眼睛的响箭,不失时机地钻入了他的脑门。他仍然的健壮的身体,被千万支箭刺成了大刺猬。
王子欢呼,千万骑士也欢呼。王子坐在王坐了四十多年的虎皮座椅上,他看着手中的响箭,志得意满。
王子成了新一代的王。
他端起了手中的酒盅,成了狂欢的主角。
忽然,一支箭射来,像长了眼睛一般,它冲向王的方向。
这是一支不识相的响箭,穿过新一代王的手臂,直接扑向了他的心胸。新一代的王正要抬头,那黑压压的一片箭矢向他压了过来。
有殷红的血,从新一代王的胸口流出,染红了那无数的箭镞。
三、刀口
齐国大夫崔杼戴上了绿帽子。
给他戴上帽子的不是别人,是齐国国君齐庄公。崔大夫心里烦恼,想着要杀掉国君。一次宴会,崔大夫托病不去,庄公便来看望他。看望崔大夫是假,看他美丽的妻子才是真。崔大夫呢,生病是假,想杀掉庄公才是真。等到庄公进到自己家门,进入妻子卧房,崔杼早就布下罗网,将庄公生擒。当天,他将庄公杀死。
崔大夫大权在手,立公子杵臼做国君,就是后来的景公。
崔大夫想要记下这段历史,但是,熟读史书的崔杼并不想背上弑君的名声,这可是千古骂名。更何况,他弑的也是个昏君,是个让自己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如实记载,就是将那顶绿帽子悬挂在了史册上。他叫过负责记载国史的太史伯:“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光,是庄公的名。
太史伯捋了捋面前的长须,不慌不忙在书简上记载: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崔大夫有些生气了,指了指一旁的武士,对太史伯说:“你看到了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口了吗?你这样记载,是要被杀头的!”
太史伯摇了下头,说:“没有看见。”
“那,我就看见你的头颅了。”说完,崔杼一声令下,太史伯的头颅落地。
又叫过一个史官,是太史仲,太史伯的大弟弟。崔杼声音大了一些:“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仲不慌不忙走上前,在竹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你看见了那明晃晃的刀口了吗?那上边还滴着你长兄太史伯的鲜血呢。”崔大夫说。
“我早就看见了,看见了刀口,也看见了鲜血。”太史仲轻声说。
“杀!”崔大夫一个字,太史仲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崔大夫恼怒了,大声说:“再叫过来史官。”史官一路小跑过来,是太史叔,太史伯太史仲的二弟。崔杼叫道:“太史叔,你看见你两个兄长的下场了吧。那请你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叔拿过书简,没有言语,只是写道: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再杀!”崔杼震怒了。
太史家最后一位小弟太史季出现了,他看了看三位兄长的头颅,他看了看正滴着兄长鲜血的刀口,没等崔杼武器,他在书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这下,崔杼倒是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问太史季:“你已经看到你三位兄长的下场,你就不害怕照样被我杀掉吗?你就不担心你的家族绝后吗?”
太史季的声音却大了:“我知道我的下场会是什么,我也不想我的家族会不会绝后,我只知道我是一名史官,是史官就要守住自己的职责,如实地写下历史。你弑君一事,只怕有人早就记下了,我写错了历史,我会受人唾骂的。请杀我吧。”
崔杼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我原担心齐国被庄公糟蹋,才杀掉他的,我相信后人一定会原谅我的。”他将书简递给了太史季。他又看了看太史季的身边,那儿又站立了一位年幼的史官。不到十五岁的样子,身子站得特直。年幼的史官轻声说:“我担心崔大夫弑君这个重要的史实将会被攥改,所以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都死了,如果真的死了,我要继续接你们的班……”
崔杼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武士手中的刀,那刀口,明晃晃的光亮直射人的眼。
四、求剑
王遇上一件烦恼的事。
王说,我想要寻找自己曾经的一把佩剑。
臣上前小声地问:“主上,您的这把剑是什么时候丢失的?”臣是王最信得过的臣。
王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那您这把佩剑有什么来历?”臣又问。
王有些兴奋:“这把佩剑,是我十二年前的心爱之物,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那时,我还不是太子,我还流落在乡下。”
“您带着你的剑去过哪些地方呢?”
“去过的地方多了,我记得我佩着我的剑,去过黄河边巡游,到过子午谷打猎,其他的事儿,我也不记得了。”王回答说。
臣知道,得替王找回这把佩剑。他又追问:“主上,您还记得那剑的样子吧。”
“当然,”王更是兴奋,“怎么不记得佩剑的样子呢,它不太长,刃不过一尺八寸,插入剑鞘正好二尺。剑锋不是像常见宝剑那样锋利,上边刻有一‘一’字。那剑鞘,暗绿的色泽,嵌了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
臣的耳朵张得老大,生怕漏掉了其中任何一个信息。他取过纸笔,又细细地记下了这些特征。
王要寻找一把十二年前的佩剑。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王宫内外。
臣派出了大批人马外出求剑。
第二天,就有楚人带着一把佩剑进宫,说是王当年的那把剑。五十步之外,王看着那剑,哈哈大笑:“非也,此剑当有二尺余,不是我之剑。”立即让人测量,果然二尺二寸长,楚人怏怏而出。
第二月,臣派出到黄河边张甲回宫了,他们乘坐着豪华的大船,到了黄河的上游,王当年去过的地方,带回了一把正好二尺长的佩剑。王从剑鞘里抽出了剑,已是锈迹斑斑。王将剑扔在了地上:“我的佩剑,怎么可能锈迹斑斑呢?”
半年之后,从子午谷返回的李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李乙说,他带着三百人的队伍,在子午谷寻找了半年,终于有了收获。他呈上佩剑:“主上,请您看看,这把佩剑,与您的佩剑特征完全相符,肯定是您的当年的佩剑了。”
王接过佩剑,细细把玩着,很是欣喜。突然,王变了脸色:“李乙,你欺上盗名,当斩!”当下有人拿下了李乙,就要拉出去斩首。臣上前求情:“主上,看在他辛苦半年的份上,饶过他吧。但是主上,这把佩剑和您所说的当年佩剑完全想符啊。”
“非也,非也!”王站起身来,“我那把佩剑,剑鞘上米粒大小红宝石定能识我,它若与我相对,光芒四射,直逼我之双眼。如今这宝石,黯淡无光,当不是我当年之佩剑也。”
“我的佩剑,定然散发我之气息,印下我之指纹。”王大声地说。
臣叫住了李乙,李乙跪下求情:“是我,是我命下人花了十五日,连夜煅造而成。”王一挥手,李乙慌忙退下。
臣也愣在了那儿,他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找回王的那把十二年前的佩剑。
但是臣知道,他得替王解决另一个重大问题了。
臣慢慢上前,小声向王禀报:“主上,王后的事最终由您定夺。请您示意。”半年之前,王和臣都为着这事烦恼着,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王后。人选有两人,一个是当今霍丞相之女霍妃,另一个是王做王子时娶进门的许氏。
王沉吟不语。
猛然,王抓起李乙呈上来的佩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佩剑,又踏上了一脚。
臣叩头不已。
臣缓缓起身,退出王宫。宫外,天朗气清。
五、医者
王后病了,病得很重。
王后以前也得过病,但她感觉这一次与以前不同。毕竟也是年过六旬的人了,王后知道这一次会离开这个世界。
王坐在王后的床边,拉着王后的手,看着王后的脸。那手,瘦弱得像枯枝;那脸,苍白得像张纸。
王三十多年前从老家起事,王后一直跟随在身边,照看着王的生活,管理着王的大家庭。王没有了生活之忧,没有家庭之乱,他一心打拼着自己想要的江山。王常常想:要是没有王后,自己可能只是个平庸的官兵。
如今,江山已得,王成了真正的王。可是,他心爱的王后却病倒了。
王后以前也病过。只是小病时,王后自己挺下挺就好了。也有病重的时候,王就会叫过太医,把脉,用药,不过几天也就痊愈了。
“我要让我的太医前来,为你瞧病。”王拉着王后的手,轻声地说。
“传刘太医。”室外已响起了叫唤声。一会,急匆匆起来的刘太医跪在了帘子外边,他气喘吁吁。
王后摆了摆手,说:“让他退下吧。”
“传王太医!”又响起了叫唤声。王太医立即跪在了帘子外候旨,他已须发皆白,曾经医治好了王的偏头痛,是太医中的佼佼者。
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吐出了三个字:“退下吧。”
须发皆白的王太医和气喘吁吁的刘太医走出宫门,很是惋惜。刘太医有些自谦地说:“王兄啊,其实王后的病情应该不重,不要说请您老医治,就是我开出三个方子,王后的病应该是能治愈的。”步履蹒跚的王太医应声:“刘兄所言极是,王后怎么不相信我们医者呢?”
太医走了,王有些急了,他声音大了一些:“王后你不相信这些太医,那我再去全天下请良医。”
王说到做到。他当即下了一道御旨,不到三天,全天下的良医聚到了京城。然后优中选优,王亲自遴选其中十名良医进到内室。
王坐到王后的病榻前,轻声说:“王后,我已请来全天下最好的郎中,来治你的病。”王说着,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
王后的头摆得更厉害了,说:“不行!没有用的,你让他们都退下吧。”
王一摆手,那些良医纷纷离去。良医们有些失望,走出宫门。他们的声音大了起来:“我们是能够治好王后的病的,王后为什么不让我们帮她瞧病呢?她不懂我们医者啊。”
王后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三天之后,王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脸色,安详而平静。
王拉着王后的手,痛哭不已。王仍然自责着自己:“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没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医者。可是,为什么你就不同意他们为你瞧病呢?……”
王后的葬礼,依照王后生前的嘱咐,尽量从简。
葬礼的队伍最后,走着一行人,刘太医,王太医,还有那几十个从各地挑选进京的医者。
就在昨天,须发皆白的王太医向这些医者告知了一条消息:是王后救了大家的性命。
消息的来源是王太医向王子打听到的。王后病危之时,王子前来探望母亲的病情。王子跪在王后的病榻前,痛哭着说:“母后,我就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接受父皇为您找来的那些医者为您瞧病呢?”
王后对着王子招了招手,让王子的耳朵贴近自己,王后说:“我的重病本已无法救治,任何医者为我开任何药方都是没有用的。你的父皇嗜杀,肯定会在我死后将他们一一杀掉……”
六、毒杀
王子在晚上在用膳的时候,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吃了一道菜,就是一道普通的菜,红烧鱼。厨子居然将鱼头红烧成了焦炭一般,一股糊糊的味道。王子不开心了,他派人叫来了厨子。
厨子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服侍王子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厨子的厨艺让王子是觉得满意的。有了那么多次的的满意,他却容不下这一次的焦炭似的鱼头。王子一拍桌子,厨子也知道犯了错,似乎犯了大错一样,他跪在了王子的面前。王子让随从用结实的木棒狠狠地打了厨子三下,说,下次再犯此错,克扣月俸,棒打十下。
厨子连连磕头,谢恩之后,瘸着腿脚离开了。
就在第二天,王子没有料到,王传唤了王子。在内室里,王屏去左右,轻声对王子说:“我告诉你,什么人都能得罪,你可千万不能得罪你的厨子。”王子默不作声。王加重了语气:“你要记得,得罪了厨子,有一天你是会被毒杀的!”
王子面对着老王,低下了自己的头。他骑着快马,逃也似地回到自己府中,连夜更换了厨子。除结算了厨子以前的薪禄之外,王子特意嘱咐管家另外送给厨子十两银子用作盘缠。
王子有了新的厨子。这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厨子,王子管家亲自挑选来的。老厨子尽心地做着饭菜,研究着王子的口味。可是,不到一月,王子辞退了老厨子,他拉过管家,说:“你看看,这个老东西,昨天的一道菜,就是一碗土鸡汤,他在汤里放了药水,想要毒杀我。幸亏我没有喝下那汤,不然就没命了。那鸡汤,还在厨房里呢。”老厨子走了,管家到厨房里喝下了那鸡汤,觉得味道好得很。
“你再去找个年轻点的厨子,不要那么老谋深算,品行忠厚就行。”王子说。从那以后,王子不再喝鸡汤,有时连鸡也看不习惯。王子的精神明显衰退了。
年轻的厨子来了。他不过二十来岁,刚刚成家。小厨子走路都小心得很,生怕惊扰了王子。他每做一道菜,总是会俯首细心地询问王子。可是,刚刚半月,王子还是气凶凶地叫来管家:“赶走这小子吧,他昨天炒的青菜,我吃了肚子疼。只怕有一天也会下毒药的。”从此,王子也不再吃青菜。他只要一看到青绿的颜色,肚子就疼了起来。
又来个厨子,是从王的府里调配过来的,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说话一笑,很惹人喜欢。他一来王子府上,就亮出了拿手好菜红烧猪蹄,让王子好好享受了一顿。接连的几天,王子觉得饭菜的味道也不错。可是,想不到,不到十天,这三十多岁的汉子又被王子赶走。王子说:“他是个笑面虎,在米饭里下毒呢。”王子掀翻了饭桌,他几乎连饭也不吃了。他低着头看着那如雪一样白的大米,他看到那每粒大米都是毒药,每一粒大米都会要了他的命了。
没有办法,管家只得央求王子的乳母来到王子的府中,来服侍王子的生活。乳母曾将王子抚养到了十五岁,是王子最喜爱最尊重的长者。年过七旬的乳母成了王子的厨子,王子似乎开心起来。可开心不过三天,王子在厨房里大闹了一场,他推倒了年过七旬的乳母,大声地叫道:“这个老妖婆,在所有的饭菜里下了毒,是真想毒杀我呢。”
王子绝食,粒米不进,滴水不饮。
十多天后,有人在王子的后花园里,发现了冰冷的王子。他已经死去,口张得大大的。
王说:“一定是厨子毒杀了王子。”
就在一天之内,王杀掉了王子生前所有的厨子。
七、晚宴
热气腾腾,晚宴就摆在餐桌上。
这是臣的晚宴。晚宴是王派出内侍送出来的。内侍一行人,敲锣打鼓,将这晚宴送到了臣的国公府内。
臣已生病了一个月了,病倒在卧榻上。他戎马一生,征战南北,立下无数战功。他的头部,在战场上曾经裂开过三次。他的前胸,先后有十四支箭射入。他的大腿小腿,受过无数次刀伤。他的背部,更是伤上加伤。如今,旧伤复发,尤其是背部,长了个大大的背疽,疼痛难忍。
但是,臣得忍住。他曾任中书右丞相,如今更是高居国公之位。再大的困难再深的痛苦,他也只能忍着。他知道王会关注他的病情。
果然,王时刻关心着臣的病情。十多天前,王派来了张太医,为臣把脉。五天前,王又派出了李太医,为臣送来了汤药。臣在心里感激着王,连连谢恩。当年,他就是跟着王闯出来的,经历了千百次战争,出生入死,王才有了今天的江山。
臣其实知道王过得并不好,他懂得王内心的苦痛。王的太子死去了,属于英年早逝。王很悲伤,抚着太子的尸身痛苦了三天。王在悲痛中将太子的儿子立为了太孙,成为了法定的王位继承人。王知道太孙太小,不懂道理。王将一根荆棘条木丢给太孙,太孙不敢拿。王走过去,扬起手中的剑,将荆棘条木上的刺一一削除。他将削好的条木送到了太孙的手中,太孙惊喜地接过了条木。
臣知道王会挂念自己的病情,他知道王一定会来慰问自己的。臣没有猜错,王时时挂念着臣的病情,他想着应该慰问慰问臣。他叫来了张太医李太医,询问着对臣病情的治疗方案。张太医李太医如实上奏,禀明背疽宜用之药方,告知背疽用药之禁忌。王连连点头,熟记于心。
王要慰问臣了。他叫来御厨,为臣做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晚宴做成,王叫来内侍,让内侍送到了臣的国公府上。王特别叮嘱,要敲锣打鼓地送去。
晚宴就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
餐桌是王三年前御赐的,上等金丝楠木做成。
病中的臣走下了自己的卧榻,颤巍巍地走向餐桌。臣缓缓地揭开了食盒。食盒一开,热气满屋。
一只硕大的蒸鹅伏在食盒大盘子上。
这是蒸鹅全宴,一般的臣子是享受不到这高规格的晚宴的。
病中的臣颤巍巍地将食盒盖上。
“沐浴……”他叫来下人。他的声音,平稳而洪亮。他最亲近的下人丁三将他扶进了澡盆。
沐浴之后,他穿戴整齐,穿上了上朝时才穿上的朝服,开始享用这晚宴了。王赐给他一个人的晚宴,也只能他一个人享用。
他坐在上等金丝楠木做成的餐桌边,他的夫人他的儿孙,还有那些下人静静地站立在身边。
臣先折下了蒸鹅的两只翅膀,一左一右放进了自己的口中。然后,扯下了蒸鹅的两条肥腿,慢慢地咀嚼。再,是蒸鹅的身骨。最后,是蒸鹅的头。这蒸鹅全宴,臣全部吃进了自己的肚子。
臣缓缓地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卧榻,仍然穿着那上朝才穿的朝服,慢慢地躺下。
他的夫人他的儿孙,他的下人们,满脸都是泪水。泪水还在他们的眼里,臣已经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大人就是食用了蒸鹅才去的,背疽,忌食发物,尤其忌食蒸鹅的。”臣最贴身的下人丁三哭喊着说。
臣的夫人连连摆手,止住了继续哭喊着的下人丁三。她也知道,明天是见不着这哭喊着的下人丁三了的。
八、母后
太子死了,因为一场病。
太子不过三十多岁,这让已近暮年的老皇帝很是伤心。他在太子的灵前,痛哭不已。悲痛之后,擦干了眼泪,老皇帝不得不继续谋划确定自己继承人的事。这江山的得来,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得坐稳才是。
老皇帝面临着选择。他的儿子太多,有二十多个。他还有孙子,照样也是能够继承他的皇位的。
年岁最长的老臣上奏:“皇上,嫡长子已故,谨遵古训,当立嫡子,从众多嫡子之中挑选德才兼备之人。”
“也可从优秀的孙辈中选出继承人。”又有吏部尚书进言。
老皇帝捻着自己的长须,不语。
“前,已故太子为皇后所生;今查,二王子亦为皇后所生。”有人上报。
“三王子亦为皇后所生。”又有人上报。
“四王子亦为皇后所生。”又有人上报。
老皇帝轻轻冷笑了一声,拿起笔,在年岁最长的孙子名字上画了个圈。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正捻断了几根胡须。
几年之后,老皇帝满意地离开了人世,太孙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时间真是一把刀,也就是几年,二皇叔病逝,然后三皇叔也跟着去了。
不久,四皇叔也生病了。生病的四皇叔骑着战马,带着军队,呐喊着挤进了皇宫。年青的皇帝在大火中不知跑到了哪里,四十二岁的四皇叔站在了大殿上。
“四王子为皇后所生,四王子为皇后所生……”大殿里响起了文武官员们的声音。
“四王子为先皇嫡子,当继承大统。”年岁最长的老臣上奏。
四王子收起了手中的刀,他让文武官员们去考证自己的身世。考证的结果惊人相似。史官拿起了手中的笔,记下了这惊人相似的文字:某年某月某日,皇后生第四子。
成年的四王子终于成了一代君王。
这一年,四王子四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四十二岁的新皇帝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家庙。他从全国各地精选工匠百人,对原有的家庙进行了大修。施工之时,全程封闭。竣工之时,新皇帝亲自命名为“大报恩寺”。只是,这大报恩寺从竣工之日起,一直寺门紧闭,从没有人进入。有武艺高强之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翻墙而入,倒被寺内机关射出的利箭射杀。就有人想起,先前进入寺内重修殿堂的百名工匠,之后从没有出过寺门,那是不知所踪了。
这金碧辉煌的大报恩寺,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闪烁着人的眼睛。
几十年之后,四十二岁登基的四王子完成了他的宏伟大业,也随着他的父兄去了。有文武大臣就想起了多年以前皇帝重修的大报恩寺,向最新坐上皇位的皇帝启奏,一同去大报恩寺敬拜。
大报恩寺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在正殿的正中,供奉着先祖雕像。正中的一位,是个身穿龙袍的男性,浓眉大眼,目光如炬,鼻梁刚直,唇形深长,须约一尺。众人一看,知道这就是先皇。先皇雕像右边第一位是一尊女性,女性脸相温和,束发齐整,头戴银冠,身着大红朝鲜妇人装束。
“这一位,乃一朝鲜女子,当为当年四王子之生母。”老态龙钟的史官清了清嗓子,颤巍巍地说道。
九、安心
王在四十二岁的盛年,才坐上了王的座椅。
王是从自己的侄子炆手中夺得王位的。王带着人马闯进宫来,遇见了一场大火。大火之后,做王多年的炆不见了,只留下烧焦的宫殿。有人从还在冒着烟的柴草堆里挖出了一具黑乎乎的尸身,向王禀奏:“这是炆,已成了焦炭了。”
王似乎不想看这场景,扭过了自己的头,大声叫嚷道:“小子,你这是为何?我进京来其实只是来看看你。”话音未落,王被簇拥着走进了宫殿,坐在了王的宝座上。
“王啊,炆已亡,您尽管安心做王……”有臣子上奏说。
王只是轻轻一笑,他心里清楚,能不能安心做王只有自己知道。
其实早有人向他奏报,炆已经剃度,穿着袈裟从小道逃走。他信,他也不信。但是他还是召来了给事中:“你以特使的身份,替我去寻访得道高人张三丰……”给事中是王自己身边的人,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稍作准备,给事中出发了,他要开始云游,遍访名山大川了。他知道,王让他去寻访得道高人张三丰,其实是寻访王真正要找到的人。他划定了自己出游的路径,先南方,后北方,名山大川不漏掉一处。
一年过去了,给事中一无所获,但他的官职却提升了。三年过去了,给事中先后找到了十多个僧人,一一站到了王的面前。王只是摇头。
其实也有人向王禀报了消息:当年的炆,只怕走了水路,去了遥远的海外。
王猛然一醒,那个给事中,肯定是尽职尽责的,居然没有重要收获,那个人莫不是真去了海外?王叫过一个年青人,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亲赐给你名和姓,你去海外转一转。”年青人于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和要去海外了,和召集了千名工匠,日夜赶工,建造了像宫殿般雄伟的大船。和坐上宫殿般雄伟的大船,去了海外。
等到和从海外回来时,又过了三年多了。和跪在王的面前,他没有带回王想见的人。和带回了香料、染料、宝石等珍稀物品,也让王欢喜了一阵子。王叫过和,让他再次外出。三年多之后,和又归来,仍然只是带回了物品。王叫过和,让他再次外出。
和一次又一次地远航海外,一次又一次地满载物品而归。像宫殿般雄伟的船上,仍旧没有王想要找的那个人。
给事中的事也一直没停止,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得道高人张三丰,也得到了一个人的重要信息。二十一年来,他就做着这一件事。他的脸上已是胡须满面,也有了仙风道骨的样子。他的官职,由二十一年前的从七品给事中,如今已上升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又一次回到宫中,脸上是凝重的神色。他要见王,王却出征在外。礼部侍郎骑上快马,赶上了王。就在王临时的营帐内,礼部侍郎和王整整谈了一个晚上。灯油已快燃尽,帐外已见晨光。
“您这回安心了。”礼部侍郎小心地对王说。帐外,已看见太阳正在升起。
“我这回安心了。”王重复着礼部侍郎刚才的话。王的眼睛,看着正冉冉升起的太阳。
王安心地躺在了自己的榻上。榻上的被子,是新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王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地做王了。
三个月之后,在一个风起的黄昏。王喝了点酒,就只是那么一小盅。王安心地只喝了这一小盅酒。
他回到自己的宫里,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卧榻上。
他再没有醒来。
陈振林,特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广州市基础教育高层次人才。以文学养教学,以教学促文学。冰心儿童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青铜骏马文学奖、麋鹿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大奖获得者;教育部认定中小学校图书馆图书作者,校园文化研究专家,教师培训专家。全国“四方杯”优秀语文教师选拔大赛评委,“原生态”语文教学理念倡导者与践行者,名师工作室主持人。在全国各地进行语文教学、文学创作、校园文化、教师成长等专题讲座(讲课)60多场次。50多篇作品入选中、高考相关试卷,400多篇(次)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在《语文报》《语文教学通讯》《中学语文教学》《中学语文》《语文月刊》等报刊发表教学文章360多篇;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小说月报》《读者》等报刊公开发表作品近300万字;出版文集《阳光爬满每一天的窗子》《父亲的爱里有片海》等27部。系中国小小说名家档案作家,上海图书一等奖获奖作家,“中国好故事”获奖作家,“百年百部故事经典”作家,《北京文学》“重点推出”作家。《读者》《意林》《文苑》《百花园》《教师博览》等刊签约作家。
陈振林文字工作室,是一个语文特级教师的自留地,一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小作坊。原创高效撰写各类文字(报告、总结、交流材料,演讲稿,小说,剧本,策划书,广告词,企事业文化整体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