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国:​百年母亲(上)

百年母亲(上)

文/钟正国

母亲89岁时留影

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生于20世纪初的农历己酉年腊月初四,于2004年12月25日快到95岁生日时离开了我们,到2010年1月14日冥寿100岁了。

母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我死后,你要为我作一篇祭文,把我的事讲给世人听。”我望着她恳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几年来,我的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记住她叮嘱的话语。这段时间里,我竭力搜索几十年来的记忆,找出尘封的日记和信件,翻看手边的老照片,回忆母亲,回顾往事,沉浸在不尽的思念之中。

第一次听母亲讲起她的身世和家事,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

那时,我们家刚搬到市区,妈妈结识了一些新邻居,其中的杨阿姨和妈妈最谈得拢。记得那是放暑假的时候,每天午饭之后,杨阿姨就摇着一把蒲葵扇来到我们家。妈妈半躺在一把凉椅上,杨阿姨靠墙坐一只竹凳,俩人便开始了长谈。多半时间是妈妈在讲话,主要内容讲的是家庭往事。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常使我听得入神,燥热而漫长的午后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妈妈的健谈而善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妈妈的讲述让我浮想联翩。那年,我刚好10岁。

又过了许多年,到了1971年夏天,我上山下乡已经七个年头,当年有几次招工机会被错过了,心情非常沮丧。正在此时,公社党委推荐我到县里的师范学校读书。但是在填写招生表时,因我不清楚祖父母、外祖父母等家庭成员的情况而再次搁浅。

事后,我写信给母亲,好在她并不希望我在当地解决工作。母亲的回信中有她亲笔书写的家庭历史情况,这份宝贵的资料我一直保存至今;我回城工作后,在参加高考、争取入党的过程中,母亲又作过多次口头补充。母亲健谈的天性一直保持到老,她的故事如水一样点点滴滴流进我的心田,加上我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事件,我掌握了大量丰富的素材。

这几天,一股强冷空气席卷全国,北方和江南的好多地方下了暴雪。高大的秦岭未能挡住巨大的寒流,整个四川盆地一下子就进入了严冬。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2010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此时此刻,我端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有关母亲的故事,实现我的诺言,了却母亲的遗愿,并以此作为母亲百年诞辰的纪念。

一、先祖的传说

母亲的娘家在原四川省荣昌县,离县城北门外五里之遥的螺罐山下。追根溯源,母亲的家族也并非当地土著,而是湖广填四川时迁入的移民。关于其先祖如何入川,怎么落户在荣昌地界,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相传当年张家三兄弟,接到皇帝限期入川的圣旨后,当即着手准备上路。都说故土难离,但最难舍的却是门前那棵大树。这棵树是张家先辈所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拔地参天。与众不同的是这棵树能预报天气,凡刮风下雨、打霜落雪都有明显征兆,因而能保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三兄弟商议,宁肯少带一些被褥衣物,也要把这棵树搬走。

于是,他们把大树连根刨出,锯成三段,三兄弟一人背一节出发。说也奇怪,这树背在身上,却轻如鸿毛,三人健步如飞,昼行夜宿,走了两个多月终于来到川东地界。只见这里丘陵起伏,河流纵横,三兄弟踟蹰徘徊,不知在哪里安家为好。一天早上,他们又准备继续上路寻找,不料那棵树已恢复了原先的重量,再也背不动了。见此情景,三兄弟想这一定是天意,那就在此地落户吧。他们急忙挖了三个坑,先把树栽下,再搭了窝棚安下家来。三兄第询问当地人,说这里是荣昌县螺罐山。

不久,这三棵树都成活了,齐刷刷长得跟先前一模一样,仍然能预测风雨,且更为灵验。这件事惊动了四邻八乡,许多人赶来观看,受它恩惠的人事后又来还愿。久而久之,人们称呼这三棵树为大神仙、二神仙、三神仙,还集资修建了庙宇,做了牌位供奉起来。每逢初一、十五烧香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一时盛况空前。这大概就是现在螺罐山云峰寺三仙殿的来历。

从小听妈妈讲这段故事,对螺罐山早已心向往之。2009年3月7日,我为此专程去了一趟。

这天,艳阳高照,云淡风轻。山上山下,桃红李白,菜花似金,一派春日景象。我走进云峰禅院,站在山边平台上张望,只见山门高大巍峨,殿宇富丽堂皇,苍松翠柏环绕,来往人流如织,案头香火很旺。我在寺内仔细寻找那三株古木的踪迹,遍访不见方才小心询问方丈,答曰:三棵神树早己故去。听到此言,我不觉暗自神伤,怅然若失。螺罐山没有险峰峻岭,与相对平坦的荣昌县城来说,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山包。我想,以前的传说不知是真是假,而眼前的景象却千真万确。这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我在大山门外拈了一柱香,默默地为母亲、外公外婆及列祖列宗祈祷,愿他们在天之灵安宁。

二、外公的故事

关于螺罐山神树的传说,从母亲的表情来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我很想了解张家祖上真实的生活状况,多方追问,母亲却并不知道多少,只是到了外公这一代,张家已沦为赤贫却是事实。

我的外公张玉隆,大约生于1870年。8岁时父母双亡,丢下他和4岁的妹妹。乡邻见其可怜,妹妹被刘家抱去作童养媳,外公则帮人割草放牛为生。外公长到16岁后,开始在大户人家帮长工;25岁与外婆结婚。

外婆李氏,云南人,听母亲说是少数民族,苗族或彝族难以确定。从小做童养媳,遭夫家打骂难以活命,被运盐的马帮相救,逃往四川,流落到了荣昌。先是在罗家做童养媳,20几岁时其夫病逝,才嫁与外公。

外公外婆这一对苦命夫妻,在螺罐山下搭了一个草棚安下家来。好在这里是一个要道路口,常有行人来往。外婆就上山采野茶叶熬水卖,继而打草鞋、卖粽子,外公出外打短工、抬滑杆,开垦周围的荒地。夫妻俩起早贪晚,勤劳节俭,逐渐有了几亩田土,种了粮食、苎麻和几十株柑橘树。积攒了一点钱后,开始盖房子。先盖了一间、两间,后来一共盖了七间房,同时又养了猪羊。除卖茶水、粽子之外,还增加了米饭、豆花和炒菜。仅十几年工夫,夫妻俩白手起家,小小草棚就变成了一家路人歇脚的幺店子。随着几个儿女相继出世,张家终于又兴旺了起来。

外公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脾气急燥;外婆则慈悲为怀,积德行善,人称“李善良”。有一天早晨,几个村民逮住一个拦路抢劫的“棒老二”,这本不关外公的事,但他闻讯后,急忙找出一根绳子,要将这人五花大绑送官府。外婆则可怜这人守候一夜又冷又饿,连忙舀了一大碗热饭端给他吃。也就是这件事,从此种下祸根。这个“棒老二”后来纠集一伙人,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他毫不顾及外婆的好处,头一个抢劫对象就是外公家。这伙土匪几次光顾,将粮食、钱财、猪羊洗劫一空。他们还声称要外公的命,以报那次捆绑之仇。因此,只要听到风声,全家人就外出躲避,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简直就不敢在家里过夜,于是外公在县城找了一间房子,全家人在那里避难。但是,这伙人还是绑架了张家长子,以撕票相威胁,索要巨额赎金。

在这期间,外婆打听到荣昌城里的袍哥“舵把子”家,千方百计到这户人家当了佣人。这家女主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且娘屋也姓张,外婆与之拉上关系,进而让母亲拜其为四姑。攀上了这门亲戚,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外公一家又才搬回乡间。但大儿子因惊吓受虐,加之从小体质虚弱,竟一病不起,不久夭亡。之后,外婆又死于狂犬病。起因是,一队军兵路过,驻扎在外公家里。灯油用完了,外婆外出去借。正是初春时节,天刚下过小雨,路上满是泥泞。外婆背着竹篓,柱着一根棍子,走在一条田坎上,突遇一只疯狗迎面而来,无法躲让,被咬伤倒在水田里。被人救回家,几天后发病,全身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怕光、怕风、恐水而亡,时年52岁。

外婆去世前后,外公家其他几个子女也相继死亡,仅剩母亲一个孩子。受到这一连串打击之后,外公突然苍老,一蹶不起。母亲二十岁出嫁后,外公一人孤苦守家,后由母亲接去赡养。

1942年,也就是外婆去世二十年后,外公在我们家病逝,享年七十二岁。那时正是抗战时期,我们全家在简阳县石桥镇避战。母亲执意要护送外公的灵柩回家乡安葬,但时值三伏酷暑,母亲又正怀孕待产,关山重重,实属无奈,由我的父亲作主,就地安埋。后来,我的父亲病故,也葬在此处。外公离开故乡后,田土、房舍租给他人。但由于地处遥远,连租谷也未去收,可惜辛苦一世挣来的家业,白白送与了外人。

临近解放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之后妈妈带着几个儿女,离开简阳辗转来到重庆求生,丢下逝者,一去六十余载。翁婿俩客死他乡,仅两座孤坟永久相伴。

我退休之后,曾两次专程去了简阳县石桥镇。虽然已无法找到亲人的坟茔,我还是买了一些香烛纸钱,找了个僻静之处祭拜。

傍晚时分,春寒料峭,一阵阵风吹来,火光忽闪,青烟四散。我与外公从未蒙面,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满两岁。不过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两位亲人慈祥的面容。我泪眼朦胧,心口滴血,轻声地呼唤:“外公、爸爸,我来看你们来了 ……”

母亲约38岁时留影
三、当年张五妹

母亲原名张树琼,又名张祥文,排行老五,是外公家最小的孩子,人称张五妹。母亲10岁以前的童年时光,家境向好,给她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那时流通铜钱,外公家的收支尽是零零碎碎的小钱,过一段时间就需要收拾整理。这时,外公总爱喊:“五妹,快来帮我数钱。”母亲站在桌子旁,两只小手伸向那一大堆铜钱,每数完一百个,就用麻绳穿成一串,整整齐齐地摆好。一次数完,总有十串二十串之多,然后把这些铜钱串子放到床底下的一只大木盆里。外公要用钱时,也常常使唤她:“五妹,给我拿几吊钱出来!”母亲常常偷偷地把床底下的木盆拉出来,双手轻轻地抚摸。后来,日渐增多,直到有一次已拉不动那木盆了。她不知道这些钱究竟有多少,只是心里感到踏实和快慰。

每逢春节更是快乐的日子。进入腊月,外婆就开始置办年货。在家里熬糖,做芝麻杆、米花糖,砂炒花生、瓜籽、胡豆、碗豆、薯干、板栗等,待到外公磨刀杀猪宰羊时,外婆又忙着推豆腐、磨汤圆,炸麻花、炸酥肉,准备好丰盛的食物,三十晚上全家围坐团年。正月初一早上,全家老少都换上新做的衣服,外出拜年、走人户。母亲回忆说:“我的衣服总比哥哥姐姐们的好看一些。有一年,还给我一个人做了洋花布的棉衣,那布料是阿爸在荣昌城里扯回来的。”堂屋的案桌上摆满糖食、炒货和红橘,供招待客人和孩子们嚼用。整个正月里,五妹的衣服荷包都装得鼓鼓的,腮帮子都嚼得酸疼。

母亲生性好动,成天到处玩耍。五岁那年,外婆按照乡间习俗开始给她缠脚。母亲难以忍受那钻心的疼痛和不能自由活动的寂寞,成天嘶叫,趁外婆不注意时就偷偷地自行解开。外公对此不以为然,从不说好歹。于是母亲有恃无恐,拼命反抗,外婆无可奈何,只得放弃。得到解放的双脚,跑得更欢了。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能上树采摘橘子,外公不无感慨地说:“要是缠了脚,五妹哪能帮我的忙哟!”

母亲心灵手巧,自幼就最爱看大人做事,学大人做事。荣昌盛产夏布,家家户户都绩麻线,母亲从四五岁开始跟着外婆学着做,乐此不疲,熟能生巧,到八九岁时,就与大人做的差不多了。母亲说:“那时,我和阿咪、嫂嫂三个人一起绩,一天下来,总是我绩得最多。阿咪要煮饭喂猪有耽搁不好比,但我和嫂子都是同样坐一整天,但她总是比我少一两多。”开春之后,天气转暖,是绩麻的好季节。母亲回忆道:“那时,我们从天亮做到擦黑,白昼变长了,每天长一线,当天可以比头天多绩一根麻线。夏至至短,每天又要少绩一根麻线了。”母亲手脚麻利,绩的麻线多,且又匀又细,质量好。外公赶场去卖时,总是把她绩的摆在上面,还得意地对买家说:“这是我幺姑娘绩的。”

外婆去世的时候,母亲刚满12岁,一连串的家庭变故使她很快地成熟起来。她忍住悲痛,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操持家务,掌管钱财,照料外公。除煮饭、喂猪之外,还照常和已守寡的嫂嫂一起绩麻线。那时,外公家的幺店子仍然开着。每到下午,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来这里打发时光。他们看女人绩麻线,盯着雪白的大腿,无话找话说笑。妈妈知道他们是冲着嫂子来的,便不露声色,看他们取闹。听着听着,一些言语明显出格,不堪入耳。这时,她突然掀翻凳子,“嗖”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横眉冷眼望着众人。那几个人见势不妙,也急忙起身,嘴里说道:“五妹息怒,五妹息怒,”讪讪地溜走了。这些人走后,五妹把满腔怒气洒向嫂子。数落她不自爱、不自重,招惹是非。又告诫她要对得住张家,对得住死去的哥哥,还说,阿咪死得早,我们姐妹要如何撑持门面,怎样照料阿爸……说到伤心之处,涕泪交加,把满腹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开始时,嫂子还辩解几句,但看到她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闭口。最后,只得好言劝慰,百般承诺,方才了事。

说到妈妈这个嫂子,也有一段奇特的经历。她是外公家的童养媳。据说,她是一名私生女。其父是一位游走乡间讲“圣谕”的先生,与一良家妇女发生私情生下她。事情败露,这个男人不敢露面,女方的家人要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到荒山里去。我的外婆得知后,赶上前去一把抢过来,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取名张树庭,成为张家的一个女儿。长大后,与张家的儿子圆房,成为张家的媳妇,但丈夫早逝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后来,她走出家门,到永川进了外国人办的神学院,成为基督教神职人员,后嫁福建人童楚材。妈妈与她虽无血缘关系,却有姐妹情缘。我们把她当成亲姨妈,按张家的排行,称呼她为“二老子”。俩个老姐妹晚年时,常回忆这些往事。二老子对我说:“人家说‘三娘教子’,那个时候是五妹教我哟!”

外婆自从攀上了荣昌城里四姑这门亲戚后,经常带母亲去走动,越走越亲密。后来四姑的女儿读书,让母亲陪同,吃住在一起,长达四年之久。母亲也就是在此时,获得了难得的读书机会。

母亲十九岁这一年,荣昌城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有人开办了一家新式商店,店员统统为女性,取名懿得女子商店。母亲前去报考,凭着她四年的私塾学历,被顺利录取。她告别外公,跨出家门,走进县城,把张家五妹的故事永远地留在了家乡螺罐山。

四、十年好光景

民国十九年(1930)农历春节后不久,懿德女子商店在荣昌县城昌元镇正式开张了。这既是当时提倡女权的产物,也是全新的商贸业态。商店将几间铺面打通,宽敞明亮,装修时尚,柱头贴有穿衣镜,货柜镶了玻璃板,店员统一着装,商品明码标价。

开业之初,民众蜂拥而来,里三层外三层挤着看稀奇,以致店员在柜台内只见人头攒动,看不见街面,盛况空前,长达十多天,轰动一时。张五妹被当时的景况所陶醉,工作起来尽心尽力,无论是连续七八个钟头站柜台,还是长途跋涉随经理去成都、重庆办货,都在所不辞。可是好景不长,仅一年多时间,因生意亏本,商店被迫关门,清欠后由王姓老板收购。

张五妹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失掉了。不过,在这短短的一年中,她结识了商店的经理,双方渐生爱慕之心,在此何去何从之际,水到渠成,结为夫妇,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老家在四川内江空堡台,城市贫民出身,天性聪敏,忠厚老实,勤奋好学。早年在自贡盐号学徒,深得老师喜爱,因此学得一手好算盘,精通记帐、核算。出徒后,曾帮多家老板经营洋油、百货、烟叶等生意,逐渐成为一名职业经理人。

父亲携新婚妻子回到老家内江,开始与人合股做洋油生意。几经辗转之后,在成都觅得美孚洋油公司经理职位。这家公司是美孚石油在四川的代理商,老板是原四川都督尹昌恒,财力和人缘都不错,父亲到任后,不敢懈怠,勤恳操持,生意做得很红火。

我们全家也迁往成都定居,在陕西街置有寓所,生活安定,衣食无忧,母亲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安心当起了全职太太,过了十来年舒心的日子。

母亲90岁生曰聚会时留影

五、沉重的担子

一场战乱突入其来,打破了平静的优裕的生活。

抗日战争爆发,日寇飞机不时轰炸成都,闹得人心惶惶,市民纷纷往乡间疏散。尹昌恒的洋油公司暂时关闭,我们家祖孙三代八口人,也迁到简阳县石桥镇避战。

最初的日子还算过得去。父亲靠一点积蓄做小生意养家。其间,还和几个朋友共同发起,募股修建了当时石桥最现代的影剧院,这就是有名的宝华剧院。同时建造了一楼一底的住宅,供全家人居住。

不料,这一住就是七八年,父亲的生意时好时坏,停停摆摆,以至于每况愈下,入不敷出,家境慢慢变得艰难起来。好不容易盼到了抗战胜利,成都尹家的洋油公司重新开业,通知父亲恢复工作,那时已没有能力全家回迁,父亲只能独自前往。正当生活出现转机,全家盼望早日在成都团聚之际,父亲却突发脑溢血,一病不起,尹老板给了300元纸币,让父亲回石桥家中养病。灾祸突然降临,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母亲的肩上。

正在此时,祖父突然去世,母亲独自操办丧事,几番嚎啕大哭之后,她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来支撑家庭。母亲将祖母送去姑妈家养老,二姐正蓉过继给二老子做女儿;又托人将已满18岁的哥哥正明带到成都,参加了消防队,这样家里就只剩下了四口人,而我正怀在母亲的肚腹之内,十二岁的大姐正辉除读书外,帮助料理家务。母亲安顿好这一切之后,当务之急是解决家里日常生活开支和为肚里的胎儿出生做准备。

简阳县所在的沱江流域,盛产烤烟,是卷烟生产的原料供应地,当时美国烟草公司长期在此收购。妈妈和几个姊妹合伙,到各个乡场去收购烟叶。今天赶这个场,明日去那个镇,将零零星星的烟叶统统收买过来,三五把十来斤就自己挎着篮子提回家,上了几十斤就雇一个力夫挑回来。回到家后,先进行分类整理,再卖给卷烟厂的收购门市,从中赚取微薄的利润。母亲是领头人,除了负责买进卖出的安排料理之外,算帐分红也是她的事,从早到晚,忙过不停,午饭常常也是吃一个烧饼充饥。这年夏天,她腆着大肚子,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顶着烈日到处奔忙,直至深秋,才迫不得已停歇下来,在家待产。这年立冬之后的一天早上,母亲生下了我,刚刚满月,她又开始了奔波。

这以后,母亲曾应聘做过小学教员,为镇上的妇产大夫陈医生打下手,当起了助产士,帮福音堂看守大门、打扫庭院……这期间,还转让了宝华剧院的股份,典当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总之,想尽一切办法维持家用和医治病人。然而,父亲的病情却毫无起色,神志不清,卧床不起,日渐加重,直至1949年6月去世,前后长达两年半。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阴冷,一阵一阵的寒风从沱江边刮向古镇,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市上人迹稀少,我家的小楼黑灯瞎火,屋内了无生气。

经过这一番磨难之后,母亲变得精明强干起来,她暗暗下定决心,再苦再难也要把几个儿女抚养成人。

1950年初,远在重庆的二老子来信,说是她新开办了一所缝纫学校,急需人手,想请母亲去帮忙。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母亲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匆匆忙忙地带着大姐、三姐和我三个儿女奔往重庆。此时,新年刚过,母亲才过了40岁生日,大姐未满15岁,三姐3岁半,我2岁零2个月。

那时,二老子在重庆磁器口的福音堂当牧师,其缝纫学校也是以教会的名义办的。教堂宽敞,房舍很多,我们一家和二老子住在了一起,母亲也顺利地进入缝纫学校做事,一家人暂时安顿了下来。可是不到一年光景,缝纫学校就停办了。我们一家人不能赖在二老子家吃闲饭,母亲带着三姐和我搬了出来,留下大姐在她家读书并做家务。

母亲四处去找工作,她曾去过一家汽车弹簧厂做除锈工,但因劳动强度太大又无法照顾幼小的孩子,只做了三天就停了工。她思前想后,打算把三姐和我送到孤儿院去,再去工作,等有能力时再接回来。于是,她带上我们到劳动局和民政局去,一遍又一遍地哭诉,一次又一次地哀告,都无济于事。

被迫无奈,母亲只好去河边为船工缝补衣服,为水上消防队洗衣被,挣来微薄的工钱买米,平日吃的蔬菜则是从菜场或河边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后来,又摆了一个小摊,卖香烟、杂糖、水果等,这样可增加一点点收入。

在苦难中煎熬,母亲始终盼望有一个正当的职业,稳定的工作,用自己的劳动来养育儿女,一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图片为作者提供】

作者近照及简介:

钟正国,重庆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去达县专区平昌县社办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1年11月招工进重庆丝纺厂,1984-1987年在职读电大。1987年调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至2007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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