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731年秋天,李白到嵩山,访女道士,与好朋友元丘生相会,写了些求仙诗。暮秋,就到了洛阳,滞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第二年秋,想家了,才回去。在洛阳写了大量诗,著名的有《梁甫吟》《行路难(其一)》《春夜洛城闻笛》,还写了很奇葩的一首诗,以老婆的口气写老婆对他的相思《自代内赠》,三十出头的李白真是想老婆了,不只这一首,在其《寄远》组诗中也有写给老婆的。
寄远(其六)
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
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
流波向海去,欲见终无因。
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
注释
阳台,不是指建筑物上的阳台,是典故中说的男女欢会的阳台。出自宋玉《高唐赋》: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春草,暗指相思、思乡,这已是古诗词中一个固定的语码。《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维《山中送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无因,没有凭借,没有依靠。这里的因不是原因的因。有个成语“不因人热”,其“因”字与此处意思相同。
试翻译如下
阳台被楚水隔断,春草生于黄河边。我对你的相思不分日夜,就像浩荡的流水。流水向着大海流,可我想见你却没有凭借。只能远远把我的一点眼泪,寄给远方如花的人。
寄远(其十一)
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色可餐兮难再得。
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极兮意已深。
朝共琅玕之绮食,夜同鸳鸯之锦衾。
恩情婉娈忽为别,使人莫错乱愁心。
乱愁心,涕如雪。
寒灯厌梦魂欲绝,觉来相思生白发。
盈盈汉水若可越,可惜凌波步罗袜。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注释
婵娟,指月亮。
情不极,情无极,情感无边无际。
琅玕,读lan(二声)gan(一声),有多种意思,一般指仙树,指竹子,但这里指佳肴。如陈子昂《晦日宴高氏林亭序》:“列珍羞於绮席,珠翠琅玕;奏丝管於芳园,秦筝赵瑟。”
使人莫错乱愁心,让人无法按置烦乱忧愁的心。错通措,安放。
婉娈,有好几种意思,这里是缠绵的意思。王无竞《巫山》:“裴回行作雨,婉娈逐荆王。”李白《淮阴书怀,寄王宗成》:“眷言王乔舄,婉娈故人情。”
可惜凌波步罗袜,出自曹植《洛神赋》。曹植赞美洛神说:“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归去来,用了陶渊明的典故,不愿作官愿归隐,之前注释过。
试翻译如下
爱你芙蓉明月般美丽的容貌,秀色可餐世间难再寻得;爱你冰玉一样清丽高迥的品行,对我的感情没有极限,又那么深厚。我们的恩情那样缠绵却忽然分别,让人无法安置烦乱忧愁的心。烦乱忧愁的心呀,眼泪如同雪花落。梦不成,对寒灯,魂欲断,梦空醒后相思不得白发生。(梦中的你正渡水)盈盈的汉水似乎可以跨越,可惜却是像神一样罗袜生尘在洛河的波上行走。想我的爱人呀我不再求官快归去,不要让我的爱人像巫山神女那样只在梦中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这句意译了)。
赏析
想老婆了,李白也就变成个小可怜,没有常见的他诗中那高大的自我形象了。
寄远(其六)这首诗,写爽朗、率真、深情,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开头的起兴。“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既是比兴,又是实写,妻子在安陆,隔着楚水(长江),李白在洛阳思乡,临着黄河。二是其两个意象在互相融合中生成一种互相关连的更深的意义。“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将相思具象,日夜不停,起伏浩荡。这是一个意象。“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清泪寄人,相思何深!这让人想起驿寄梅花的典故,陆凯《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可以让驿使送一枝梅,而李白靠什么寄这一点泪呢?是流波。“流波向海去,欲见终无因”,见无凭借,那么向海而去的流波却可以作“信使”,寄泪。这样两种意象融合在一起,黄河流波就变成了相思的泪水,那一点泪也是流不尽的泪,情写得更深了。
寄远(其十一)有些南朝文人诗的味道,但又不是。看梁简文帝写老婆的诗《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虽然都是夸老婆好,但梁简文帝的写得更有质感,让人眼前活现一个美女,也引读者生起情欲。而李白写得却空泛,着重写妻子的高洁与深情,“芙蓉婵娟之艳色”,是清丽;“冰玉清迥之明心”,是清高;“凌波步罗袜”,是仙态。李白笔下的老婆,其实变成了其感情寄托,是他心目中的高大人格,所以,李白想老婆,要“归去来”,是归到美好的隐居,归到自由奔放的精神世界。
当然,这首诗还有一些南朝诗歌的影子,如“朝共琅玕之绮食,夜同鸳鸯之锦衾”,在诗歌中虽有一定的作用--与“老婆”互相映射成为同体--但还是俗艳了。
这首诗还有一点写得非常好,“盈盈汉水若可越,可惜凌波步罗袜”,时空的转换,从汉水到洛水,恰是作梦时颠倒时空的常见现象,李白虽狂放,其格物功夫也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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