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 | 不惑之年与父亲达成“和解”

不惑之年与父亲达成“和解”

作者:陆阿勇

曾混迹于邕城数家报社,潜伏基层单位文秘之职十余载,酒足饭饱之余,也常附庸风雅涂鸦文字,迫于压力和生计,曾为一些领导和单位,写过不少应景的文章,说着些许言不由衷的话,却吝啬于为父亲写下半段文字,可见纵然我不算薄情寡义,不孝子罪名也算坐实了。

熟悉或关注过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曾为刚逝去2周年的母亲写过数篇,在别人眼里尚算“情真意切”的悼念长文,而父亲长眠地下8年了,对父亲的误解、怨怼,仍如积郁内心的块垒浓得化不开。

这一切,源于2000年初秋的那一场“返乡”。

时光的放影机,倒回到18年前。当时,我中专毕业,赋闲老家两月有余,决心重返邕城谋业。当时,倔强的我,仅从父亲那里要了600元钱,就孑然一身,闯荡邕城。先是用300元买了一部BP机,余款就是伙食费、房租了。创业伊始,尽管苦不堪言,但我还是凭借在学生时代发表的“豆腐块”和练就的口才与胆识,先后成功受聘于两家报社。正当我欲放开手脚挽袖大干之时,父亲频频来电催促,说是在老家宾阳为我找关系谋得了一个“铁饭碗”岗位,要我立即返乡,否则立马就被别人取而代之。再三思忖,加之父亲强硬催促,最终在2000年秋天,辞去报社职务,返回故乡宾阳县工作。

俗云“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孰料,这一抉择,仿佛竟成了我一辈子的痛。在随后10多年时光里,尽管我也曾努力工作,企望仕途有所长进,能对得起所领俸禄的同时,能悄然拭亮祖屋的门楣,但却遭受了一连串的倾轧、波折,尽管期间反反复复被推选、考核多次,但每次总是“泥沉大海”泛不起涟漪,到头来,青春已逝,华发将白,连个最低级别也轮不上。加之工资的菲薄,诸多烦恼接踵而至,于是慢慢的就厌恶了彼时的工作,慢慢的内心里就暗暗怨怪父亲当年要求自己辞职返乡的决定。随着父亲提前退休,来到县城和我们共同生活,整日大眼瞪小眼,抬头不见低头见,本就性格急躁如火的父子俩,渐渐的变得心烦气躁,常常这厢父亲怪我工作不争气,渐生惰性丧失斗志,还重翻旧事说我买房时没钱,就连生儿子时还要他资助,而那厢我则怪父亲的啰嗦与整日的说教,甚至嘀咕都怪你叫我回县里工作,否则何来此狼狈窘境?最后竟演变成,三言两语彼此就粗声相对了。

那真是一段声名狼藉的日子。

日久,父子俩宛如两只斗鸡,磕磕碰碰到最后,彼此烦泼,疲惫不堪。于是,父亲通过亲戚,上南宁找了一份看管工地的差事,说得通俗点就是门卫或保安。而我还是过着蹉跎岁月、浑浑噩噩的日子。

当几年后的一天,父亲在返乡过节全家吃饭时说,近来时常感觉身体不适,要到自治区医科大作深入检查,并叫我们兄妹几个凑些钱以备手术之需时,我才突然预感事情的复杂与严重来。

果然,父亲身染恶疾,苦撑半年后,于2010年2月凄然离逝,那一年父亲才58岁。彼时恰逢春节,正是万家灯火、举家团圆、围炉夜话之际,而欢庆热闹终究是别人的,留给我们的是长久的哀伤。

父亲去逝,尽管偶尔也会思念起他,但那份宛如水气氤氲而起的伤痛,刚冒头很快就被生活的俗事覆盖,以至于迄今父亲逝世8年了,我仍不能(弟弟已定居重庆)为他找到一块安葬的坟地,不能不说我的不孝了。

就在我习惯按部就班、旱涝保收的机关工作,步入中年之际,突然发现心中对父亲的积怨,不知不觉中已被岁月荡涤,一切与父亲的误解顿时土崩瓦解。其实父亲去世8年了,这是一场父与子迟来的“和解”。

2017年即将翻过的初冬,我出差桂林。下榻桃花江路上的桃江宾馆,桃花江畔,桃花还羞郝的遮着笑靥,但浑身金黄的银杏,暗香浮动的桂树和斜逸而出的香樟,把桃花江装点得既有冬天的凝重,又不乏春的盎然。难怪可与漓江齐名,入选桂林“两江四湖”景区规划。入夜,桂林的街头寒风凛冽,路人行色匆匆,因身体抱恙,我穿越两条街道去买药,远处的街灯明明灭灭,一个人走在长长又寂寥的小道上,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桃江宾馆是李宗仁夫妇曾下榻的地方,四周树木葱茏,曲径通幽,是个适宜静养与思考的地方。我来不及追索李宗仁夫妇的历史足迹,思绪之叶随着呼呼而来的寒风,迂回、旋转、上升……

我在尘世的回忆中,历数父亲在我少年生涯中的种种“暴行”。

小时候,在村前的小学里读书,因好动顽劣,隔三差五的被校长捉来“站圈”,甚至在集合放学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站桩”,也曾多次被校长体罚去江边挑水冲学校的公厕……鉴于我的顽劣表现,以及校长的淫威统治下,于是就有部分课任老师跟风鉴定:陆勇真是难教呵,这辈子肯定是种田的料了!我在学校的种种“劣迹”,传至父亲的耳畔,因此吃过父亲的不少“栗子”,晚饭后被父亲上过无数“政治课”,甚至在父亲盛怒之下,还常常被施暴,打坏过家里几个扫把,甚至被他随手抄起的木条、塑料水管鞭打,幸亏当年有奶奶和闻哭而来的二叔公的“舍命挡护”,才免遭更多的皮肉之苦,使我自小就对父亲既怕又恨。父亲的大男人主义和粗暴性格,使他俨然成家里“一言九鼎”之主,粗暴指数与我那当年的小学校长,不分伯仲。那时我是多么渴望长大,仿佛长大后就能与父亲论理、比比谁的胳膊更粗?

后来,在我读到小学四年级春学期时,父亲决定把我带到他所任教的另一个村委学校读书。事后想想,当年如果不是我的顽劣,父亲是不会舍近求远送我到那上学的。或许冥冥之中,与父亲任教的上峰完小有种“相见恨晚”之感,我“受苦受难”的小学生涯,似乎“柳暗花明”。转学后,恰好是父亲教我们数学,而教语文的李启文老师则成了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他让我从之前恐惧、憎恨语文,发展成喜欢乃至痴迷,尽管迄今没能以文耀祖,但这一爱好,却让我终生受益。由于就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读书,上课就变得规矩多了,变得规矩的我,成绩可谓“突飞猛进”,期末考试全班第二,据说还进了全乡前十。重提这陈年旧事,当然不是为了标榜自我,只是使我再次感悟“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老话。当然这句话,在我看来也有言过其实之嫌,但却是多年以来教育的诟病。当然,我并无意中伤以前教过我的小学老师。的确,每所学校,任何时期都会有一些性格好动、顽劣,甚至言行举止“奇葩”的学生存在,只是许多时候我们的部分老师,没有“因材施教”,缺乏足够的耐心,甚至体罚了事,让那些懵懂少年从小脑海就抹上一层阴影。幸好,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教师队伍素质的提高,我们当年经历某些校领导和老师“法西斯式粗暴教学”的景况,如今已鲜有发生了。

我小时候,父亲反对我看课外书,如今让人看来真属不可理喻之事。以前我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时,都是躲在阁楼里偷偷阅读,生怕被父亲遇见招致数落“尽看些无用的图书(小人书),有时间多花在课本和作业上!”不怪大家惊诧,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我的父亲何出此言?在当年,我也是对父亲十分的憎恨,别人家的孩子小人书成排成箱,外国寓言、童话,充斥床头。而我不但偷偷或买或借,还得偷偷的看。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如果当年,父亲对我的课外阅读能稍为支持、宽容一点,或许自己的文学之路是否走得更顺畅一些呢?不得不说,这也成了我对父亲的积怨之一。“老师崽”读书却十分顽劣,极不争气,成绩糟糕,这在当年是件很丢脸的事。父亲之所为让我以课本为重,或许与当年我的学习成绩让他这个教师身份“颜面扫地”不无关系吧?

对于父亲的回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小时候,父亲带给我的快乐其实还是很多的。

记得小时候,和母亲赶圩,为了节省车费,那怕10多里的道路,一般都是走路前去。好不容易赶到圩市,已值正午,小肚早“咕噜”直叫了。母亲有时还不很“痛快”的给我吃一碗粉,那怕好不容易挑三拣四的找定一家粉摊,叫的又多是葱花素粉,难寻一丝肉沫。而和父亲赶圩则“畅快”多了,常常坐在父亲那辆28吋单车的前杠或后坐上,一溜烟到了圩头,还未等父亲把单车撑停好,就兴冲冲的扯拉着父亲的手,直奔供销社大楼的书柜前,踮脚手指封面打斗激烈的小人书,央求父亲“就买这本!”,往往父亲笑呵呵的,就掏钱满足了我的要求。记得当时买的无非《烈火金刚》、《杨家将》等战斗足够激烈的小人书。买书得到满足之后,更大的诱惑还在后头。只见父亲带着我,直奔粉摊,叫老板斩下一斤鸭肉或切上斤把猪头肉,再上两大碗油星闪闪的米粉,父子俩呼啦啦的就开吃起来了。从此以后,我们几兄妹,就很喜欢和父亲赶圩,而对于母亲每次邀约赶圩,则常作扭捏不情愿之态。如今想来,母亲彼时是为了整个家庭的精打细算,心里早无半点责怪母亲“太抠”之意了。但追忆跟随父亲赶圩的往事,回回就多了一份欢乐与甜蜜。

我一生的快乐都与水有关,这一点仿佛得了父亲的遗传。父亲对水、对捕鱼喜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春耕过后,广袤的田野还未插秧,丰腴湿润的水草,注满每一块稻田,夜晚蛙声阵阵,父亲背起一个低电伏的小电瓶,接通电瓶,就点亮了绑在一根竹竿上的强光灯泡,我则左手提着一只铝桶,右手打着手电筒,跟随在父亲身后,就悄然出发了。先是在汪汪的水田,照捕黄鳝、田鸡,那时父亲的手就像一把铁钳,一抓一个准,再滑溜的黄鳝,也是无法从他手中逃遁的。然后,我们再杀奔江中。从下游溯江而上,掂着脚,轻轻的走在水中。入夜,水中的鱼,经强光一照,尾尾清晰可数,似醉非醉,似醒未醒,呆在水中,仿佛一动不动,可当你以为它们傻得在劫难逃,手刚触及水面,鱼儿倏忽就跑了。最令人激动的是,在浅石摊或水潭边的水草下,照见一条重约二、三两或半斤的点星鱼(在云南等地,也叫黑鱼)赫然静躺在水中,那才叫亢奋呢。那算是故乡野河的“巨无霸”了,生命力极顽强,凶猛且耐旱,肉质极其鲜美,是小孩或产妇滋补的佳肴。别看它看似静止悬浮,但尾巴却在轻微翕动,浑身警惕。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在彼时的点星鱼身上真是妥帖。如一击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其溜走,徒留遗恨了。此时,父亲是不会让遗憾在他儿子面前发生的。父亲自有父亲的办法,此刻父亲亮出了“杀手锏”----菜刀。只见父亲蹑脚趋近,瞄准点星鱼,“噗”的一声,手起刀落,弹指一挥间,点星鱼垂死挣扎但只能束手就擒矣。令人叫绝的是,父亲一刀下去,在点星鱼的脊背上就留下一道深深的刀口,但因拿捏的力度恰到好处,鱼伤而未死,捕回家还不失生猛秉性,最大限度保持了鱼的新鲜,同时也满足了我们小屁孩抚摸把玩的欲望。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故乡也如全国各地一样,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与践踏,再也没有父亲说的那种“往江中扔块石头,都可砸晕几条鱼!”的情景了。于是,我们每次的夜捕,常常只能有三、两斤或更少的渔获,但已足够满意了。而每一次的满足里,必不可少的都能有一、两条点星鱼装饰“门面”。

我的爷爷,在父亲3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爷爷的形象,在彼时未谙世事的父亲脑海里,只留下模糊的印记。但一点都没有影响到父亲对爷爷的敬意。每一年清明时节,祭拜爷爷时,父亲都郑重其事,杀鸡宰鹅,还买上猪肚、排骨等爽口的菜肴,盛情邀请家族里的兄弟、侄孙,热热闹闹的去。爷爷的坟却远在数十里之外,葬在原宾阳县高田与河田两乡的交界处,群山莽莽,杂草灌木葳蕤,每一次的祭拜,都让我们脚底生血泡,叫苦不迭。幸好,那里是全乡甚至全县为数不多的原始山林,植被完好,飞禽猛兽时常出没,上百年的岁月沉淀,使四周野藤杂草恣肆疯长,许多鲜见难觅的野果、草药都可在此寻见。一株野生“木督子”,都可容五、六个成年人同时攀爬惬意摘果,吃得牙齿发酸之际,双手合拢,向着远处的山坳“呦呦,哎哎!---”的呼喊,回音悠长响彻山谷。偏僻的原始乡野之处,空气清新温润,低垂的雾霭之下,有数条溪流九曲回肠,或相向并进,或汇聚抱团逶迤而去,造就了许多湛蓝幽深的水潭,是捕鱼的绝佳之所。几乎每一次在清明祭拜爷爷时,父亲都会张罗下江捕鱼的“大事”。那样的“大事”,洗涤了我们行程的疲惫,让我们雀跃。每一次,同行的母亲都会数落父亲“为老不尊,正事不干,尽随孩子胡闹……”每次的嗔怪,母亲都是面带笑容,尽管年少,但我们都能充分感受到母亲对父亲此举的“纵容”。

记得,在我回县城管部门工作的前几年,那时父亲还未退休,每次父亲从乡里出到县城公干,不管是刮风下雨,父子俩必定相约到靠近县城客运站最繁华的枫江菜市里找一狗肉摊,斩上一斤狗肉或焯上一盘牛杂,再要上一壶米酒或一瓶蛤蚧雄睾酒,父子俩分而饮之,那成了我们内心默契的快乐约定,也成了我回忆中的甜。多年之后,我在反省:后来我和父亲为何心生缝隙,三言两语就红脸相对,与当初执手奔向狗肉摊把酒言欢,未了两人还争着买单的情景,简直云泥之别?----是距离。距离远可产生美,距离近,除了在一定程度上可增加彼此的亲密之外,还容易产生烦腻。这一哲思,常被用在婚姻与爱情方面,如今用到我和父亲身上,同样适用。父亲半月或数月才出一次县城,久未谋面,彼此自然珍惜,把酒畅聊。而当天天蜗居一屋,当生活、工作上的诸多不如意爆发出来时,“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个好强而急躁的男人之间,自然就容易擦出许多矛盾和“鸡毛蒜皮”来。

那时,退休后在南宁看守工地的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孙子安安买“娃哈哈”之类的饮品,给耄耋之年的奶奶买保健药品,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并不是我眼中的“大老粗”和“炮仗脾气”。尤其是对奶奶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至今我都没听到奶奶说过父亲的半句不是。

我回县城工作后,有一次,父亲还带我去拜访他的师范同学韦叔。韦叔也是一名乡村教师,家在陈平镇深山旮旯里。我们父子骑着一辆摩托车,颠沛辗转,摔了两跤之后才抵达。但那时我们不知伤痛,只是相视嘿嘿而笑,继而拍拍尘土,继续赶路。在韦叔家,与韦叔喝酒畅聊,韦叔定是见到我们父与子不辞劳苦,登门造访,内心暧隔无比,喝得酡颜染面,未了叫我去屋下的江畔垂钓……或许,正由于父亲的“重情”,在父亲逝世多年以后,韦叔还登门探望我的奶奶,还父亲的“重义”。

父亲,这些年您在地下一定很孤寂吧?梳理我的前半生,感觉只在省城做记者时,让生前的您自豪了一些时光,彼时您遇亲朋故友就说“我家阿勇在南宁做记者呢!”18年前的记者儿子,仿佛让您脸上增光。随着我的返乡,随着我的蹉跎岁月与碌碌无为,甚至还偶尔对您出言不敬,多年来,您对我的失望总多于期望,而我对您也颇多微词,甚至怨怼,如今这一切我都羞郝面对了。

更无地自容的是,您长眠地下长达8年了,至今我还找不到一处墓地安葬您孤苦的灵魂。我是不是不敬不孝呢?今年承蒙国家政策的惠泽,我又多添了一女,别人说小妞妞长得象极了您,我多想在阳光煦暖的冬日午后,让她蹒跚在您的膝前,嗲声奶气的叫您一声“爷爷抱抱!”……此刻,我纵有千言万语,还能如何向您诉说呢?泪水转眶之际,惟有一念头:不管爬山涉水、披荆斩棘,明年定会在故乡择一处“美穴地”,让您居有所屋,真正“入土为安”吧?!

2017.12.18初稿

2017.12.21修改

作者简介:陆阿勇,本名陆锡勇,南宁市宾阳县陈平镇名山村人氏,生于70年代末,曾做过省市级记者编辑、县级城管队长、行政机关秘书等。宾阳县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散见《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南国早报》《南宁日报》等报刊。现供职于南宁市宾阳县城管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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