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惑(二)|作者:叩心弦


二、

贠涛出了单身宿舍,还真像那发一声“哼”的人所怀疑的那样,纠结,那莫名的尴尬之感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愈发地令他不自在,更别说扔九霄云外了。

已是彻底的夜,然而单位斜对面的小饭馆还没打烊,给憋了一肚子闷气的贠涛提供了一个消除郁闷的所在。他也不急着回宿舍,便走了进去,要了盘素拼,喝起了闷酒。郑刚的不理不睬让他很没面子,他热脸贴着冷屁股了。虽然当时并没人注意他俩,但他总觉着每一个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在观察他们,他们那一夜就等着看他的好戏。

吃饱喝足,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的心情才算略微好了点,这时老板也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本就不明亮的夜因那娇羞的月亮不断地要觅一朵云儿躲藏而更加黑了去。

自从建厂那天起,一直都给单身职工备有宿舍。贠涛没结婚,也没有正式的女朋友,可就是人有点花,平时只要逮着个机会就喜欢招个花惹个草,时不时还领回一个,而且还都那么开放。住八个人的宿舍自然不太方便,于是自己就在外面租了一间,也不是太远,出了单位,斜对面一条巷子,就在小饭馆的旁边,巷子不深,走不到头便到了。

贠涛回了住处,酒劲儿也上来了,困倦不堪,也懒得洗漱,倒头就睡。也不知道几点,房门忽然被擂得“咚咚”直响。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推开被子揉了揉眼睛正欲起身,却忽然有些怕了。这谁呀,深更半夜的?自己平时的交往本来就有点杂,还真怕有人上门找事儿。

月儿这时已彻底地隐于云后,窗外一片漆黑。贠涛摸索着开关的手不由得又缩了回去,他拉过被子蒙了头准备装睡。敲门的那位似乎觉出了主人的犹豫,或者敲得太久已没了耐心,总之他根本就没将贠涛的感受放在心上,愈发敲得紧了,已听到院里不知哪个屋子传出含糊的咒骂,有几家还打开了灯。

贠涛此时觉着那骂声也亲切了,不但亲切,而且还饱含着满满的爱心。缩进被窝里的他终于壮了壮胆子,伸手拧亮了桌上的灯,“谁呀?”贠涛的底气并不怎么足。

来人没吭声,也许贠涛的声音小了他没听到,依然相当的执拗,敲已经不足以缓解他的急迫心情,而改为撞了。瞬息间院里的咒骂声又新添进去几位。

贠涛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前,已抓着门把的手突然又犹豫了,放了下来,他还是想再问一声,却终于将嘴边的话狠狠心又咽了下去,二次抬手终于把门打开。

不知啥时候竟起了风,不大,从门外灌进来吹上了贠涛的脸,使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他猛一激灵。

被束于屋内的光因门的打开终于得以解脱,泼洒而出,十二分热情地落在了不速之客的身上。原本淹没于黑暗中的那双眼睛猛然间受了极大的刺激,半眯起来,已经扬起本要拍门的手在距贠涛鼻子几公分的地方被迫收住,悬在了空中。

“郑刚!”他看清了来人的脸,惊讶地低喊了一声。他怎么来了?贠涛感到莫名的困惑。虽然单位距他所住的地方不远,串门也容易,可是郑刚串的不是时候。现在几点?贠涛不自觉地抬腕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多!凌晨两点串门,这不是犯神经了么?

贠涛的表情里分明带了些反感与不满,看来他对郑刚的深夜造访仍旧耿耿于怀。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跑上门的郑刚收拾得挺利落,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皮鞋也擦得铮亮,打了发胶的头发在灯下还泛着淡淡的光。”说到这儿,他转头又看向皓远,“我说老大,郑刚大半夜收拾打扮出了门,你们都不知道?”

还真不知道!宿舍里的几个人一脸的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儿便不再去想,却有人对贠涛方才的描述产生了怀疑——睡得迷迷糊糊还能观察得如此仔细?“噫……”一个长长的感叹从某个角落里缓缓升起。贠涛的好夸大其词同样也是出了名的。

贠涛见有人不信,顿时有点儿急了,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指天发誓,“我说的可都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他其实不必发这样的毒誓,不过这是他的性格。他当然会添油加醋,他的添油加醋你还得接受。

皓远首先笑了,接着众人也均发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笑得都不是很真诚。为了掩饰众人的不真诚,皓远打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了贠涛,又给在坐的各位分别也发了一根,而后搁一根在自己嘴里,点燃,他看着贠涛,“信你了,成不?说得跟真的似的!”

后半句显然又惹恼了他,贠涛将刚刚放在唇间的烟卷取了下来,又要急。皓远忙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信,大家伙都信,继续说吧。”

贠涛一脸的不服,可是也没人再搭腔,都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大家伙儿都急着听故事,贠涛也不好再较真,况且他有将那晚所发生的事说出来的欲望。

敲开了门的郑刚立在灯影里,没进,当然贠涛还没请他进,他还有点懵,立在门口的他恰巧也挡住了郑刚的路,而郑刚是否要进也说不定。对郑刚的突然出现贠涛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缓了缓,有点结巴的问:“有……事?”

郑刚的眼睛还是像在宿舍那会儿一样没有灵气,他没有想立马说话的意思。院里的咒骂声这会儿也已经消停了,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夜起的风没闲着,从背后一撮撮地掀着郑刚的头发,站在灯影与风中的他让人捉摸不透,也让人看着心里发慌。

“郑刚就那么看着你,不说话?”大鹏有点调侃的意思,他不大相信。郑刚深更半夜地去找贠涛,肯定有事儿,那事儿也一定很急,急至不能等到天亮了再说。

贠涛没接大鹏的话茬,自顾说了下去。

贠涛拉开门,虽然心中有些怯意,不知道敲门的是谁,但还算有点儿心理准备,可一看到是郑刚,还是吃惊了。他在开门之前是没仔细想过,即就是真的要假想一下,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想到是他,他们的交往本就不是很密切。刚从单位搬出来,大家伙过来帮忙时郑刚曾来过一次,也就那么一次,至于昨晚则是他实在无聊才招惹了他。

郑刚看着发懵的贠涛,并没立马说话,房门的忽然打开也许使他心生了紧张,当然也可能是在敲门的同时他还想着心事,虽然门已如愿打开了,可他的思维还没能马上回转到现实中来。

他以深不见底若枯井般的眼睛对着贠涛,使刚从睡梦中醒来,还醒得不太彻底的他心里发毛。贠涛很想避开,可偏偏那双眼睛像极了两块磁石,它们强大的引力使他根本无法闪躲。他被动地在极短时间内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郑刚那双眼睛之上,他们对视着,贠涛试图从中找出他此行的目的,他心中的想法,却一无所获。

“他看着我,一声不吭,我不禁有些怕了,嗨,大家伙想想,凌晨两点,打开的房门外,郑刚的背后是一片漆黑,时不时还有一丝冷风吹过……”

“别渲染气氛了,简短,简短!”皓远打断了贠涛的啰嗦。

“郑刚终于说话了,一开口便使我茫然不知所措,确切的说,我是从恐惧转为愤怒,从愤怒又转为吃惊,而后再转为恐惧,至最终去迎接黎明的。”

贠涛的话刚完,旁边就有人忍俊不禁,笑了一声,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到了发笑者的脸上,那笑便像被疾驰的车轮倾刻间碾得粉碎,笑在刚绽放时便戛然而止,尴尬的一笑,尴尬地又匆匆结束。

“他到底说了啥?”皓远问,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从敲开门起郑刚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子,他说啥了你们猜不到吧?!”贠涛并没等大家去猜,接着说,“他说‘你为啥给我发了根红双喜?’”贠涛将“红双喜”三个字又强调了一遍,接着说:“大伙说说,可气不?他深更半夜跑我那儿就为这样一个狗屁问题,可是这需要解释吗?说真的,我当时很气愤,我那天干嘛发神经忽然就买了盒红双喜,又发神经地给了他一根。”

贠涛掏出一根烟放在唇间,顺手给室内每个人都扔了一根,皓远接了烟无意间扫了一眼——还是那倒霉的红双喜。

郑刚却并不等他回答,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走得很是洒脱。贠涛愣了半天,方才关上门走到了桌前坐下,台灯的光很亮,刺得他眼睛疼,当然这也跟他此时的心情有关,拧暗了灯,从抽屉里摸出烟来,取了一根搁嘴里点燃,却又一肚子无名火起,将烟盒狠狠地扔在桌上,转头吐掉了唇间的烟卷,仍不解恨,干脆起身大费了番周折方才将其找到,照着暗红色的头狠狠地踩了几脚之后,心里又骂了一句。

贠涛的烦躁是因为被人打扰了睡眠,而打扰他睡眠的人所带来的这个问题更使他难以冷静。

踩了烟卷的贠涛复又坐回桌前,却发现坐与不坐跟抽与不抽烟一样不能使他的烦闷缓解半分。看了看刚扔在桌上的烟盒,几根烟卷已经甩出了半截,却也没心思再去尝试,遂甩了鞋子上床,也不盖被,将双手叉着枕在了脑后,盯着天花板开始发起呆来。

贠涛怎么也想不通,这郑刚到底怎么了?为了屁大个事儿,凌晨两点翻过单位的大门,又翻过他所住小院的大门,花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就只为问一个绝非正常思维所能够想出的问题,然后又翻过小院的大门,翻过单位的大门,去完成他那因发神经而耽搁的睡眠。

他这一路除了一再的翻别无它法,深更半夜的谁愿意去给他行那个开关门的方便,他就不累?

贠涛努力地使自己闭上眼睛,不想了,睡吧,睡了这世界就清静了,去他妈的红双喜,去他妈的为啥。可是有时候当你刻意地想做成某件事时偏偏就成不了,想用睡眠驱走郑刚留给他的困扰,远非那么容易,他根本就没法进入梦乡。他从没想到过睡觉还会这样的艰难!

他烦躁地将本就没盖的被子几脚踹到了地上,打开刚刚才关了的台灯,鞋也没穿,将自己又蜷缩在了椅子上,眼前是灯影里的窗户,它的外面是漆黑的。郑刚不知是否已经到了宿舍,或许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还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贠涛在心里骂着,将扔在桌上的烟盒又拿了起来,抽出一根,他本无意去仔细看那烟卷,可眼光偏偏就落在了滤嘴上方方正正的“囍”上,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终于燃起的一缕烟从烟头处袅袅升起,散于灯影里的屋顶之上,衍生出数不清的烟线,向四下摊散,而至消失不见。

贠涛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不是很圆,出口就散了。耳边还是那‘你为啥给我发了根红双喜’。他将双脚搁在桌上,闭上了眼睛,可是闭了眼睛也不清静,郑刚的影子因他闭了眼竟然更加清晰,可是这种所谓的清晰又好像一幅照片刻意地做了虚化,仅将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摆放在他面前,目光是空洞的,它没有内容,而正因为如此,每一个面对他的人却更加地想从中读出一些东西。

那虚化了的身子在房间内,甚至在夜空中飘着,仿佛脱离了地球的引力,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却终究被某种东西禁锢或者他本身就执意地想留在原处,顽固地在贠涛的眼前盘旋,像极了一副无形的枷锁困扰着贠涛的精神,使他无法解脱。

贠涛的烦躁竟渐渐地演变成了恐惧,以至于不敢熄灯,不敢独处于这黑暗的环境之中,郑刚的身影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单调的话语残忍地敲击着贠涛的耳鼓,撕扯着,粉碎着他仅存的一丝冷静。

当然这恐惧中还有着一丝担忧,为郑刚,虽然他们的交往并不是很多。

郑刚他是不是疯了?而这种猜测他是不能随便说出去的,即使他自认为有极大的把握。或许除了他贠涛,谁也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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