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今晚和“革命引路人”聊了几句天
1980年代的研究生们。网络图片。
1988年,我25岁。
现在一想,那是多么黄金的年龄,可是我当时不这么认为。当时我觉得青春已逝。
那大概是我自哀自怜的毛病所致。由自卑而自大,因自大而生怀才不遇之感,继而自怜自伤,用现在的词汇表达,这是一个“闭环”。
我的自卑不仅因为农村长大,而且也因学历卑微。中专生的“黄金时代”,1980年代初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甚至能感觉出,自己在报社,实属“异类”。开始大家看我的目光很“异样”,因为搞不清我是什么来历。一旦发现我既无高等的学历,又无高深的背景,能当记者实属“反常”,有那么几个人看我的眼神反而正常了:正常的冷眼,正常的低看一眼,正常的不放在眼里。
我何尝不知在那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年代,中等师范毕业不仅不足为外人道,更难以无愧于一己之心。说笑时我们也会举例说,师范生可是出过大人物的,不要瞧不起我们。大家哈哈一笑,其实听的人和说的人谁都不把这句话当真。
1980年代的衡水街头。网络图片。
我以前说过,因不甘心“学历缺陷”,1983年我又萌高考之心,也参加了那年突然增设的“预选”,结果大败而归,连高考考场的大门都未能进入。“祸根”还是数学。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那年春天,我找到师范教过我数学的郝造岭老师,说我想重新上他的数学课。郝老师咪咪一笑,说,我教不了你,最好换个老师试试。他推荐给我的女老师,是学校副校长的太太,也是数学教研组的主力。从此我工作时间一有空闲,就跑到隔壁校园去听数学课。记者的生活与工作都无规律可言,我这“数学课旁听生”给老师的印象未免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某次课间休息,老师走到教室后方对我说,小胡啊,你是一听数学课就困呢,还是我讲得不好?
我知道刚才课堂上打盹儿的事“发”了,只好辩解说,老师您讲得好,是我工作太累,自己底子又薄,虽能认真听讲,就是听着听着就困了。老师说,回去吧,别难为自己了,你和数学无缘。
如今我都忘了那位数学老师姓什么,真是不应该。她说得对,我与数学无缘。可是,与数学无缘,就等于与高考无缘。既然与高考无缘,那你与本科还有缘吗?与“外面的世界”还有缘吗?
那时候,所谓“电大”正兴旺,我却不大看得上。《山西青年》办了个“刊授大学”,我报了名,买了教材,却实在读不下去,只好“肄业”。
1979年,那是一个秋天,中专是我敲开“商品粮”大门的“幸运砖”。孰料几年过去,“幸运砖”又成了不幸的“心病”。时代列车狂飙突进,我渐渐有被甩下的焦虑。
真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世界上有件事,碰巧让我给知道了,那就是考研究生。
高士华如今是社科院近代史所《抗日战争研究》主编。
1982年夏天,报社来了几位河北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其中有位叫高士华。他从来到衡水日报社第一天起,似乎就想离开。他值总编室夜班时,我去聊天,时常见他抱着英语或历史教材划来划去。后来就知道,他是要考研究生。
我听说过“研究生”这个名号,但一直觉得其高不可攀,深不可测,与我这中专生毫无关系。这研究生虽然远在天边,但考研究生的高士华却近在眼前,我好奇,就开始打听研究生都考些什么。
高士华说,几个人都考研究生,他们考的科目可能全不一样,得看你报考的是什么方向。
我问,考数学吗?
他说,大部分文科专业都不考数学。
我大惊复大喜。这世界上还有大学招生不考数学这回事?
我感叹道,好不容易有不考数学的好事,我又赶不上。
高士华说,怎么赶不上?你可以考啊!同等学力啊?
我苦笑道,我哪有同等学力?谁会信?
他说,说你有你就有,单位开个证明信就行了。
1984年,他考取了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生,我真替他高兴,也觉得因为他的成功,我离研究生这条路仿佛也近了许多。
寒假时,他回报社探访,带回许多思想动向、学界动态和新书消息。邓小平、华罗庚都爱看金庸武侠小说,我是听他说的。“走向世界”丛书和“走向未来”丛书,也是他陆续给我们推荐的。有他在北京,我总算进了京城不再举目无亲。我去石景山区他们的校园找过他,借住过他们宿舍,对研究生之学校生活羡慕不已。
刚才我微信上联系到他,感慨道,你是我考研究生的导师啊!
他说,是革命引路人,不是导师。
我只好跟着他的节奏较真说,研究生导师和考研究生的导师不是一回事。
他开始得意了,说,算是一个航标吧,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了。
我说,如果1984年我能和你一起考走就完美了。
要等到高士华考到北京几年之后,1988年10月1日我生日那天的秋月浑圆之夜,我才最终下定决心,要以一个“同等学力”身份,闯一闯中国的研究生考场。
那一天,距1989年2月份的研究生考试还有140天。天下没有人相信我能一举考中。我也不相信。
高士华刚才说,他也到退休年龄了。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