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我的学生

世间文章，多有学生记老师者，而老师写学生的文字却少。今日，感冒稍好，遂趁午休来江边漫步，江风一吹，突然间，十几年前于中学任教时的几名学生形象恍然于脑海中浮现出来，仿佛时光倒流一般。

L为借读生，据说家长本准备送其出国，后不知为何改变主意。他中等个，坐教室中间位置，上课，稍不注意，就朝后坐了，不得不时时提醒于他，一节课不知凡几。L成绩全班垫底，但对老师最有礼貌，在走廊遇见，他必鞠躬：“老师好！”期中考试，他考了五十几分，是我所任教两个班级中唯一不及格者。那日在办公室，他来，物理老师问：“L，你为啥又考了二十几分？”他答：“赵老师，我这是给你面子。数学我只给他考了四分。”闻此言，坐角落里的数学老师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突然之间，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物理老师、数学老师相比，我是何等的幸福啊。L后来到底出国读书还是在国内上大学，不得而知。

C与L同班，坐L后，课堂上，L频频回头，十有八九是同他讲话。C中等个，清瘦，绝顶聪明，极富个性，虽不是班干部，却是真正的学生意见领袖。那日，讲《反对党八股》毕，请学生发言。他举手直陈：“作者在文章中说有些人的文章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看此文正是！”全班大笑。待笑声平息，我不得不替作者解释一番。又有一次，我开公开课，讲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为导入本课，我问哪位同学去过富春江，他高高举手。于是我请他描述一番自己所见之富春江景色，想借其口中美景，自然而然导入课文——“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他的回答石破天惊：“富春江的水浑浊不堪，就像黄河之水一般。”语出而笑声起，听课的老师全都乐了。在这样的江水里，如何能够看得见游鱼细石，更遑论千丈见底了。我知他这是诚心捣乱，就问“江水为何那般浑浊”，答“山洪暴发”。要知道富春江上游是千岛湖水库，何来山洪暴发？我只好请他坐下，在浑浊不堪的江水中苦苦挣扎，将其一点点澄清，再导入本课矣。经过几番过招后，彼此有了了解，就再无此类事情发生矣。C后来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

Z中等个，体型较为壮健。那日讲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请他登台朗诵。开始之前，他问：“老师，可以伴以动作吗？”我答：“当然可以。”只见他在讲桌后站立定，凝神、运气、提掌，突然间，两手往桌上猛地一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猝不及防间，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激昂的歌声伴着猛烈的拍击声，瞬间引爆了整个教室，学生们那个开心的笑声，几乎都要掀翻楼板。我不得不急忙把教室门关上，以防别的老师前来抗议。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弟子啊，一瞬间变成了关东大汉，而讲桌就是他的铜琵琶、铁板呐。我当时就想，班中十七八女郎倒是不缺，可假如请其来朗诵柳中郎的词，我又去哪里给她们寻红牙板呢？Z据说政法大学毕业后当了名刑警。

M瘦高个。每个寒暑假，他都会独自出游，并将这些经历写进练笔中。我在班里给同学读过这些，并将其推荐到校刊上发表。那日在阅览室上阅读课，学生们自由取阅杂志与报纸。M找到我，低声问：“老师，我想暑假去西藏自主游，您能否帮我提提建议？”西藏我没去过。但巧的是，我下班从路边旧书摊买了本沪上某人赴西藏游记，那人也是自主游，里面有详尽之路线规划与注意事项。我本想以此书为自己今后西藏游时之参考，不承想弟子先有此想法，只好割爱。暑假过后，我调离中学，再没见到他。没想到，一年多后的一个晚上，他突然打电话来，说自己去年暑假克服种种困难去了西藏，而别的同学都利用这段宝贵时光，做高考前之最后冲刺呢。等到九月新学年开学，却见不到我，初时以为我换到其他年级任教了，后来方知我调走了。接下来，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去年暑假西藏游之种种，先是母亲不让去，而父亲支持，终于成行。不参加旅游团，一路上搭顺车。在高原腹泻，差点丧命。路上还遇见朝圣的尼泊尔姑娘。返途走另外一条路线，过敦煌，去西安……滔滔不绝间，七十分钟过去了。自那次夜间热线后，再无其音信。而不知为何我对他充满信心。

调离中学的最后一课讲《苏武牧羊》。一矮个男生，非常聪明，坐倒数第二排角落，上课后一直和后面的男生玩扑克，苏武的饮雪吞毡丝毫感动不了他，我反复提醒，亦不起作用，不得不把扑克没收，放进讲桌里，下课后再还给他们。临近下课，我才告诉同学们下学期不教他们了。于是全体起立，我和他们说“再见”。出得教室，我都走到走廊的拐角了，那名男生突然从后面追上，到得跟前，说了声：“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最后一课！”然后深深一个鞠躬。那一瞬间，我觉得心里酸酸的。我就是带着这个心情，离开站了四年的讲台。

这几名同学，远非所在班级成绩最优异者。然想不到，经过十五六年岁月之淘洗，留在记忆里深处的，竟会是他们。这大约就像河中石子，鹅卵石随流而下，无影无踪，只有棱角分明的石块，方能抵住水流深嵌原处浑然不动罢。

二O一七年三月廿五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