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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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红格格得从红格格的父亲说起。
红格格的父亲是进绥远地区做蒙古生意的旅蒙商。他从内陆带来布、丝、糖、茶等商品,换取蒙古人的皮、毛、牲畜。他兼通蒙汉两种语言,能说会道,据说他会讲很多很好听的故事,他打尖歇脚的地方往往会围上上百人听他说书。后来他频繁出入阿拉善王爷府,给福晋也就是大清公主馈赠厚礼。当年阿拉善王爷随康熙爷西征葛尔丹立了大功,阿拉善王爷被封为世袭驸马。后来各代王爷娶回了不少的大清公主。大清公主其实根本不稀罕红格格的父亲送来的丝绸珠宝,据说大清公主当年的陪嫁多达八十柜,仆人歇脚的时候,柜子从磴口一直排到定远营,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大清公主在阿拉善王府有些寂寞,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有一次他给大清公主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后,公主一高兴说,把乌拉河以西的二十顷公主菜园地租给你啦,租金可在秋后清算。
他给大清公主讲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据说有一个聪明的河套人,提了一袋子大蒜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一个阿拉伯国家,把这一袋大蒜送给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蒜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好吧,就把我们国家盛产的金子回赠你一袋子吧。一个聪明的民勤人听说了这个好事,于是他就背了一袋子大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阿拉伯国家,把这袋子大葱送给了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葱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简直要赶上大蒜了。过去我们国家最好的东西是金子,前一阵子一个好心的中国人送了我们一袋子大蒜,现在我们国家最金贵的东西是大蒜。为了对这位朋友表达我们的盛意,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回敬他吧,一袋子大蒜。
哈哈哈哈——
大清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红格格的父亲并没有接受公主的赐予。他说谢谢公主的好意,如果公主赏识我,那就把你身边随便什么送我吧。
大清公主很纳闷,她环视一下身边的东西,发现她的贴身侍女那春红着脸低下了头。公主明白了,原来小伙子看上了她的那春姑娘。那春是她从宫里带来的贴身侍女,年方二八,面若桃花,手巧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她真的舍不得。可这个小伙子竟放弃足以让他一夜发家的二十顷菜园地来换取那春,这更让她舍不得。她看着小伙子迟疑着。这时红格格的父亲跪下了,红格格后来的母亲那春也从公主身边走到父亲身边跪下了。
红格格的父亲怕大清公主反悔,骑马带着那春姑娘一夜跑到了义和隆,那里有他的皮毛加工商铺,商号叫孟庆同。生下红格格后,红格格的父亲禀报了大清公主,并把红格格从羊皮袄里掏出来放在老额吉手上。老额吉是阿拉善王府里最勤劳善良的一个老管家,她端着红格格看,直冒出了眼泪,这女娃真是让人惜疼啊。
这不久后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孟庆同迎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跳下一个健硕的蒙古女人。她从头上捋下毯子似的羊毛围巾,笑得浑身颤抖,她说,让我来拉扯红格格吧,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离不开她了,快把娃放我怀里来。
这个女人就做了孟家的管家,大家都叫她老额吉。
红格格的父亲带着驼队到内陆出售皮毛和药材,父亲走后,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不停地进食不停地排泄,人瘦得骨头要从皮上戳出来,眼珠子也要从眼眶子里挣出去。老额吉四处求医终不见效。有一天母亲说她想家了,要回娘家看看。老额吉以为她病得厉害说胡话。半夜老额吉被红格格哭醒,发现母亲不见了,赶紧找人出去寻找,在去内陆的路上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的身上有肉的地方都被狼叼去了。她是在找父亲的路上被狼叼的,她想父亲了,父亲就是她的家。失去母亲的父亲发了疯,他穿起一件老羊皮袄,把红格格揣在怀里,每天晚上骑马出去找狼,直到大后套的狼被他杀绝。
父亲舍不得红格格离开自己一步,他让红格格随他的驼队一起出去做生意,他找了一峰又肥又大的骆驼专门驮红格格,让他铺里的徒弟孟生专门拉这峰骆驼,并陪着红格格玩耍。孟生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父亲收留了他在孟庆同里学徒,是孟庆同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取名孟生。孟生比红格格大六岁,两小儿在一峰骆驼上长大,红格格离不开孟生了。他们经常把两只右手叠在一起,红格格盼着自己的手长得和孟生的一样大。可是红格格在长孟生也在长。红格格就说,哥,你等等我么。
红格格母亲死后,大清公主还是把那二十顷土地租给了红格格的父亲。随着红格格的长大,父亲不想让红格格再同他一起在驼背上颠簸了,他开始经营土地。几年的工夫他不断地承包蒙古王公放荒的土地,又不断地收租置地,很快他拥有了义和隆附近的一些土地。红格格十二岁开锁,他把红格格和孟生叫在一起,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说,等红格格十五岁满了你们就成亲吧。红格格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高兴得泣不成声。可孟生愣在那里,他喃喃地说,红格格不是我的妹妹吗?
红格格的父亲拥有了一些土地,可比起义和隆的王家还是九牛一毛。王家之所以土地多,是因为王家有渠。于是父亲想修一条渠从黄河上引水,灌溉这些土地,让这些土地为他的红格格创造更多的财富。他自己早晚会死的,他想无论他在还是不在他的红格格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清点了一下家里的银子和粮食,恐怕连挖一条私渠一半的费用都不够。于是他下决心把包头的商铺卖了,再赊欠一部分工钱等秋后收了粮再还。主意已定,他骑着他的枣红马上路了,他让孟生和老额吉陪着红格格,他和孟生约好,三月初三让孟生到大佘太来接应他,因为西山嘴一带常有土匪出没。
事情办得很顺利,枣红马驮着红格格的父亲和为数不少的银子在三月初二就到了大佘太,进镇子时他看到两家埋死人的,哭哭啼啼的有气无力。他心中暗喜,当地有个说法,出门碰到埋死人的吉利。他住在一家车马店里等着第二天和孟生会合。晚上他点着胡油灯,拿出在包头瑞蚨祥商行给红格格买的一幅红绫子仔细端详,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水,红格格是他的命根子啊。
突然他听到炕上有赤楞赤楞的响动,他操起胡油灯一看,原来是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炕上的米袋子。他提起手边的毡靴打上去,老鼠跑了。睡觉前他怕老鼠还来啃他的米袋子,他解下裤腰带把米袋子吊在了窗前的房梁上。睡到半夜他听到了更大的动静,他赶快点着胡油灯,他看到还是那只老鼠蹲在窗台上,正一跳一跳地够那只米袋子呢。它的身体看起来很笨重,跳两下就缩下来喘一会儿气,它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红格格的父亲看,是豁出去的表情。红格格的父亲又举起了毡靴子——红格格的父亲看见,这只筋疲力尽的大老鼠挣扎着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只前蹄抱起来捣蒜般地给他作揖。红格格的父亲简直被惊呆了,他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老鼠磕头作揖的。他放下了靴子。他发现这只老鼠的肚子很大,他意识到这只老鼠怀着身孕,可能就要临产了。他站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两把米撒在窗台上,吹灯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大老鼠生下了一窝小老鼠,在窗台上吱吱地叫着,围着大老鼠找奶吃。大老鼠仿佛已摸着了红格格父亲的脾气,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对他还有一点炫耀。
给马喂足了草,红格格的父亲想出去溜达溜达看孟生来了没有。一出大店的门,便听得镇子里鬼哭狼嚎乱作一团,一打听,红格格的父亲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镇子里发现了鼠疫,官兵封锁了镇子,谁敢往出走半步,格杀勿论。
尸体像一条条麻袋从房子里拉出来,或者拉尸体的人刚弯下腰也倒头死去。尸体无人掩埋,只好连房子一起烧掉,火光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到处是人肉烧焦了的味道。绝望的人们被一批批倒下的人吓傻了,他们企图跑出封锁圈,一条栅栏之隔,外面是生里面就是死。人们豁出去了,偷偷地像狗一样爬出去,或者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挨枪子儿,片刻不留地死去。人其实不怕死,就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之将至的人们,面对最后的亲人谁都不敢靠近谁,他们体验到了亲情在死亡面前的残忍与冷漠。提前绝望的,背靠在墙根下等死,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他们过去不好意思出口的情歌: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远远看见哥哥你来,热胸脯贴上了冷窗台。
嗅到人肉味道的老鹰秃鹫在镇子上空盘桓,瞅准目标,一头俯冲下来,把活人也当死人吃掉。
红格格的父亲把给红格格买的红绫子放在银子口袋里,又把银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马背上。他拉着马站在一个空旷的高处向孟生来的方向瞭望。突然他的枣红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红格格的父亲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骑一匹母马,它和他的枣红马交配已经生下三匹小马驹,它们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红格格的父亲走到离封锁线近一点的地方,他用他的双手把他的枣红马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枣红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枣红马腾空而起,越过封锁线,向着孟生的母马飞奔而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