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9)

22.罂粟

官寨的钱粮总管和寺院的大总管各自手里拿着一撂藏纸,给南杰嘉波报告钱粮税。过去用的是羊皮纸,看上去很厚。今年江措大头目从岷州请来一个做藏纸的把式匠,用大峪沟的狼毒草做藏纸。狼毒花做的藏纸不易腐烂不会虫蛀,官寨里用上了船城里生产的纸张。尤其是寺院,用了大量轻便的藏纸印经,人们背走经卷时省劲多了,于是来印经的人多了。今年是近年来少有的丰年,如果用羊皮纸记账,那得用车拉。

钱粮总管翻动着藏纸,嘴里念着,王十全,河滩地十五税小麦五十石,纳浪私田十一税青稞五十石。哦,仅汉人地主王十全一户就上缴粮税一百石。

藏纸在钱粮总管手里赤楞楞响。在念到朱扎九旗时,南杰嘉波示意停下。

朱扎九旗一百六十户缴纳酥油一百驮,现银三百两。

车巴沟的犏牛,喀尔钦沟的酥油,拉力沟的木头,喇嘛崖的石头,卓尼城里的丫头。朱扎九旗在喀尔钦沟酥油是出了名地好。一般到了年下,把最好的酥油纳了卓尼官寨,除此之外,就是一百两银,还有上百石的粮食。今年为什么少了粮食而多了银两?

南杰嘉波应该高兴。可为什么朱扎九旗少了上百石粮食多出三百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对于朱扎不是一个小数目。

南杰嘉波与江措大头目并肩出了船城,过了大族,直奔喀尔钦沟。到了一个岔路口,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一合计,兵分两路。江措大头目率人进光盖山,南杰嘉波携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进什哈村。此次索郎大头目只身出暗门,没有带两位戈什。得到房科的指令,让他俩陪南杰嘉波去朱扎。两个戈什知道,朱扎的屁股底下有索郎四老爷的巴巴,此次这么突然,恐怕不是两个戈什能够摆平的了。他们的心就提在了脑门儿上。

由于走的旁道,他们悄无声息地进了大总承所在的什哈村。村落周围的土地生着,灰突突,板结着,至少两季没有播种了。也有一部分稀稀拉拉的青稞和苦荞,虽然过了小满,穗子还是瘪着,蔫头耷脑。午后的村落安静极了,荡牛的女人娃儿们还没有返还。搭板房的牛粪墙下斜靠着一些牛毛口袋,细看却是一些男人。他们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像一堆被扔掉的下水。

有人看到了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先入为主地以为后面跟着的人一定是索郎大头目了。听到索郎四老爷来了,有人调转了屁股赶紧往自己板房里跑。即刻,村落里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爷来了,纷纷调转身子躲藏起来——除了大总承和他的一些心腹小总承,别的人是不敢和官寨的老爷照面的,所以很多人是没有见过索郎大头目的脸面的。

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带路,迟疑着往大总承的衙门走。可怜大总承一早就喝得烂醉,挂在上马石上,瘦得像一副羊腔子。真没想到朱扎九旗最肥的一个差事,居然不养人,还把身子亏下了。

一锅茶还没有煮好,告状的人来了。所有朱扎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爷最喜欢断官司了。朱扎户大人多,东家的牛吃了西家的草,西家的男人拐了东家的女人,大总承除了秋后收租子,一年四季的活计就是断官司。百十多户上千众人,哪有勺子不磕锅的,几乎每天都有官司走在通往大总承衙门的路上。打官司就要出钱缴物,破财免灾么,大总承的衙门就是靠着打官司人的鞋脚钱供着。如果朱扎哪一阵消停了,大总承心里就有点急,这相当于养着一窝母鸡不下蛋了,谁都会急。于是放几个小头目在各个旗捣鼓一下,没过几天,铜板穿在牛毛绳绳上,像一尾尾的鱼游进了朱扎衙门。或者有了棘手的案子,被告还是个有钱汉,那大总承就拖着,等着索郎大头目来,索郎大头目可是断案的好手啊!

发起诉讼的受害的一方叫作苦主。南杰嘉波眼前的苦主是个女人。她从门槛外几乎是爬着进来,她把花白的头发苫在脸上,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铜钱,那钱被磨得锃明瓦亮。她哆嗦着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南杰嘉波示意戈什给她端了一碗酒,酒灌进嗓子眼儿后,她哇地哭出声来——

索郎四老爷救命啊!

有了酒壮胆,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歇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

两个月前什哈村里的男人们去山里割烟——

南杰嘉波的余光看到,站在两侧的四老爷的两个戈什在瑟瑟发抖。

女人说,女人的儿子和小总承的儿子是一组,两个人一组是相互监督,不可私藏烟膏。后来小总承的儿子起了邪念,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包了一疙瘩烟膏埋进做了记号的山洞里,说卖了私烟的钱两个人平分。如果女人的儿子不依,就威胁说,油布是女人家的。大总承交代的活计做完之后,他们俩谎称到岷州买雪蜜孝敬大总承。他们从山洞里取了烟膏到岷州卖了个好价钱,路上分赃的时候,小总承的儿子烟瘾犯了,想独吞银子,再把烟膏买回来。两个人动手打了起来,女人的儿子就被小总承儿子捅死了。人死了不能复生,问题的关键是赔命价。一个壮年男子的命价至少是八十头牛,可小总承仗着手里有绿松石,是大总承的亲家,他只给女人家八十只羊就抵了一条人命。小总承的儿子整天还在死了儿子的寡妇母亲面前晃来晃去,该吃糌粑吃糌粑该抽大烟抽大烟,这就像一把刀插在了母亲的心上。

苦主陈情完毕,被告进了门。一个长着鬼脸的家伙,看不出年龄。他似乎很懂规矩,帽子和靴子脱在了门外,身上的一把藏刀放进一个盆子,奓着双臂让戈什检查了他的全身。他跪下来说,给索郎四老爷请安!

他埋着头几下就蹿到了南杰嘉波的身边。他抱住南杰嘉波的腿,念经似的说着什么。南杰嘉波感觉到他在往他靴子里塞着什么,冰凉,硌人。

南杰嘉波抬起一条腿,一脚就把他踢了个四脚朝天。这时酒醒了的大总承扑进来,看到眼前的人是南杰嘉波,不是索郎大头目,即刻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大总承被倒吊在一棵树上。他的南赡洲整个颠倒了,他看到的是眼前的黄土,是埋葬他的黄土,他一定是没有资格上天葬台了。

索郎四老爷从岷州带来了一些种子,说是一种药材叫阿芙蓉。他命令大总承撒在翻过光盖山扎尕那的一片林地里,果实成熟了四老爷用银子来收。大总承召集一些心腹,一些小总承家的男丁进山。进山的男人到贡巴寺发咒,对所做的事情守口如瓶。种子撒进一片四面环山的林地,这片地是四老爷亲自踩的点,山大沟深,周边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土地潮湿温润,经年的落叶使土质肥得像浇了酥油。花开之后,一片雪白,让深山的夜晚变成了白昼。药材一结果,男人们就进山,谎称到光盖山找一种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药。他们从蒴果上割出白色的液体,在容器里阴干,这时人们明白了,这不是大烟吗?过去他们知道大烟开着红花,没想到,开着白花的也是大烟!

卓尼川的人都知道,南杰嘉波禁烟,种烟就割头。可彼时已上了贼船,想掉头也得死啊。第一年交了烟膏拿了赏银,想着以后洗手不干了,回去种青稞荡牛打猎挖药材。可是钱到手太容易,比种青稞砍柴荡牛轻省得多,收不了手啊!来得容易去的也快,稀里糊涂地,很多男人染上了大烟。第二年,又到了下种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双腿又迈进了光盖山。一旦做上这个事,别的事都不想做了,只得把脑袋别进裤腰里,活一天算一天。地荒了,人废了,女人们怀不上娃了,连牲畜的肚子都瘪了。

朱扎的女人们远远地站着,手里提着空牛毛口袋,而那些进过山的男人转眼没有踪影。

不知道是哪一个聪明人先反应过来的,来者不是索郎四老爷,是管着索郎四老爷的人,那不是官寨里的嘉波就是天上的神仙。他们肩膀上的多脑要先上天葬台了。一个人先往村外跑,所有的跟着这个人往村外跑。他们埋着头跑,跑得死去活来,直到太阳落山,他们跑到了目的地,他们把自己扔进那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花海——天哪,他们怎么跑到这里了,这是让他们醉生梦死的地方,孤注一掷的地方,缥缈如天堂的地方,但是此时,这不是往棺材里跑呢吗?他们还没来得及抱怨,就看到那白色的银子似的花不在茎上了,全部萎谢在地。

官寨里的人,传说中的江措大头目,他是卓尼嘉波的手臂,砍掉了所谓的阿芙蓉的多脑,白花花的铺了满地。仿佛他们自己死了,一个个抱头痛哭。这是一个世代安静的地方,没有过这么大的动静,鸟们扇动着翅膀,树上的叶子纷纷落地。

凡是种过大烟的抽过大烟的,都被倒吊在树上,像一只只猴子。他们的女人和娃儿碰撞他们,让他们晃动,荡着秋千,呕吐着,叫唤着。往他们的身上泼牦牛奶,奶是热的,烫得吱哇乱叫。据说这么一烫一吐一叫,腔子里的邪祟就从顺着喉咙眼儿飞了。

出喀尔钦沟口,南杰嘉波与江措大头目会合。树枝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边放着钩藤、羌活、附子、黄连、黄芪、当归、牛黄、鹿胎、鱼脑石、乳香——这是戒毒的藏药。仁钦曼巴给抽大烟的男人开好了戒烟的藏药。

女人们远远地站着,依然不敢抬头。一个女娃穿着破烂的袍子,脸蛋鲜红,她手里提着一只小桶,可能是一桶窝奶,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快她就快,他们慢她就慢。他们停下回过头看她,她放下手里的窝奶,摘下头上的帽子盖在桶上,转身跑了。她像一只小鹿跑得很欢快,恍惚间,不小心被树枝绊了一下摔倒了,她爬起来转过头冲着南杰嘉波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南杰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隐地跳动。

这个女娃像极了青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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