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謙丨跋周廣業未刊稿《讀相臺五經隨筆》

跋周廣業未刊稿《讀相臺五經隨筆》

張學謙

(北京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讀相臺五經隨筆》四卷《續筆》一卷,清周廣業撰。周廣業(1730-1798),字勤圃,號耕厓,浙江海寧人。乾隆四十八年(1783)舉人。廣業深研古學,於《孟子》一書致力最勤。著有《孟子四考》《經史避名彙考》《文昌通紀》《關帝徵信編》《廣德州志》《寧志餘聞》《兩浙地志錄》《季漢官爵考》《四部寓眼錄》《目治偶鈔》《補注意林》《動植小志》《循陔纂聞》《三餘摭錄》《時還讀我書録》《蓬廬詩文鈔》等書,多為未刊之稿。[1]

此書初稿本分藏上海圖書館和中國國家圖書館兩處。[2](圖 一)上圖藏本一冊(索書號:線善756732),僅存《尚書》《毛詩》部分,屬於原書卷一、卷二的內容。國圖藏本一冊(索書號:A02051),為卷三、卷四,書衣題“讀相臺五經隨筆下”。兩處館藏合之,仍闕《周易》部分。《販書偶記》所載“底稿本”存卷與國圖藏本相合,[3]可見民國時此本即已分散。初稿本多增改之處,從字跡看,皆出周氏自手。

圖一  《讀相臺五經隨筆》初稿本

國圖又藏稿本一部三冊(索書號:A02049),凡《讀相臺五經隨筆》四卷《續筆》一卷,非周氏自筆,當是倩人謄錄。鈐“周廣業印”白方、“畊厓”朱方、“吳騫讀過”白方、“馥”朱方、“廣伯”白長方等印。有孫志祖、錢馥、陳振墀等人批校,皆校勘文字、指正闕誤,於是書頗有助益。《續筆》則又經朱筆斷句及校改,校語有題“駒案”者,當為吳騫從子昂駒。《隨筆》卷一為《周易》《尚書》,卷二為《毛詩》,以上第一冊。卷三為《春秋經傳集解》,卷四為《禮記》,末有周廣業、蔣師爚二跋,以上第二冊。《續筆》一卷,均為《尚書》,以上第三冊。此本《隨筆》部分當據初稿本謄錄,初稿本增改之處皆已吸收,但仍有少量新增之文。《續筆》後成,初稿所無,故增改之跡甚多。

浙江圖書館又藏周氏種松書塾黑格鈔本一部三册(索書號:善754),凡《隨筆》四卷《續筆》一卷(附《宋石經記略》)。其子勳懋敘列先父著述,分為“已付剞劂”“謄有清本”和“尚未得重寫”三類。[6]其中《讀經隨筆》一書屬於“謄有清本”者,當即浙圖藏本《讀相臺五經隨筆》。相較稿本,此本多出嘉慶九年王引之、嘉慶十二年馬瑞辰二序,皆周氏歿後,其子求作。《海昌藝文志》據此本著錄,故云有王序、馬序,並節錄馬序之文。[7]王序未收入《王文簡公遺集》,《海昌藝文志》亦未錄文。今將二序一併錄出,供讀者參考:

讀相臺五經隨筆,海寧周耕崖孝廉所記也。其書博取前人之說,稽合異同,以資多識,蓋惠氏定宇之亞矣。顧氏炎武據《漢書》以為《彖》《象傳》附經始于費直,戴吉士駁正之。曩嘗歎其精審,而是書所論實與戴氏不期而合。至其辨東晉《古文尚書傳》之譌,與閻、惠二徵君相為表裏,有功經學甚偉。余因孝廉之嗣,得見孝廉之書,用附數語于簡末,以志傾慕之誠云。嘉慶九年四月朔日,高郵王引之序。

讀相臺五經隨筆,海寧周耕厓先生所箸也。先生博學多聞,箸述最富。余先子曾手錄所著《孟子四考》以授,蓋嘗與先生訂交於都門矣。余不克見先生,得交先生之嗣竹泉,因受此書而讀之。其引《翼奉傳》“歷中甲庚”“性中仁義”,證《易》先甲後甲、先庚後庚之義,與楊子《太玄》言“庚斷甲,義斷仁也”合。其論《禹貢》“島夷皮服”,當從鄭氏古文作“鳥夷”,與《大戴記·五帝德》“東長、鳥夷羽民”合。其引鄭氏以毛公爲先師之說,證《詩箋》之義,足解《博物志》之疑。其引鄭氏註《陔夏》註“陔之言戒”,與《詩序》“相戒以養”義合,足證束晳補亡之失。其引《史記·宋世家》襄公時正考父作《商頌》,足證鄭氏《禮註》商爲宋詩之說。其餘博採舊聞,稽合同異,皆精確不移,不為鑿空之論。至其辨東晉《古文尚書傳》之譌,尤與閻、惠兩徵君相發明。而以作傳之孔安國爲東晉孔愉之子字安國者,爲前人所未道。昔毛西河作《易小帖》,以《漢志》不載《子夏易傳》,《史》《漢》儒林傳皆無子夏受易事,謂《隋》《唐志》所載《子夏傳》爲杜子夏作。余按杜欽無受《易》事,因考《漢·儒林傳》沛鄧彭祖字子夏,受《易》於五鹿充宗,疑子夏或出於彭祖。是亦與先生定安國爲東晉人者,可同備一說也。先生所著有《意林校本》《避名錄》《過夏錄》《目治偶鈔》凡十數卷,皆未得見,而讀此已足見先生淹博之學,其有功於經術者不少矣。嘉慶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桐城馬瑞辰序。

此本書前還列有“參訂姓氏”,包括:仁和孫貽穀侍御名志祖,錢塘王疎雨觀察名朝梧,績谿方茶山廉使名體,歸安丁小疋進士名杰,儀徵貴郎中名徵,陽湖顧子明茂才名述,同邑吳兔牀明經名騫、吳醒園明經名昂駒、錢綠窗處士名馥、家松靄大令名春。其中孫志祖、吳騫、吳昂駒、錢馥乃國圖藏稿本的批校者。從序言、參訂姓氏等要素皆備看,此本乃為刊行做準備,衹是最終未能實現。

《隨筆》書末有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月周廣業跋,交待了寫作此書的緣起:

宋岳鄴侯於嘉熙間取廖氏世綵堂本重校刊九經三傳,閱今六百年,五經具存,珍藏祕府。聖天子崇尚經術,特詔倣寫付鋟,頒布天下學官。其與諸本異同者,復命儒臣詳加考證,所以嘉惠藝林者至矣。臣廣業印得全部,莊讀一過,案頭獨有永懷堂本,用以參閱。卷中既各為標識,間有管窺,隨筆之別紙,彙為四卷。於經義無所發明,特以佔畢小儒,晚遊京輦,遂獲先覩寶書,斯寔快事存之,庶以志幸也。

所謂相臺岳氏九經三傳,前人皆以為南宋岳珂所刻,即周跋之“岳鄴侯”。後經張政烺考證,始知此岳氏乃元代荊溪(宜興)岳浚。[8]乾隆四十八年(1783),清高宗於昭仁殿後廡建“五經萃室”貯藏岳本五經,並下旨仿寫刊刻,即武英殿翻岳本,各卷末附有考證。[9]周氏手校殿翻岳本現藏浙江圖書館,《周易》《尚書》《詩經》《春秋》皆有朱筆跋語。[10]周氏於乾隆四十九年(1784)春入京應試,留都三載。[11]據其跋語可知,乾隆五十一年春館北平查世倓(憺餘)家,托金汝珪(方雪)印得此書,校讀一過,因作《讀相臺五經隨筆》四卷,乃讀經札記的彙編。周氏還從翁方綱處借得乾隆四十三年(1778)秀水陳氏影宋刻《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隨筆》中多有引其校記之處。所謂永懷堂本,指崇禎十三年崑山葛氏永懷堂本《十三經古註》,為經注本,當時在坊間頗為流行,[12]殿本考證的校本中即有永懷堂本。[13]

此書是一部經學考證筆記,不僅有文字的校勘、句讀的審定,更涉及許多經學史上的重要問題。各條考證多先引前人之說,再申明己見,廣徵博引,言必有據,體現了嚴謹求實的乾嘉學風。周廣業不僅重視經書的文本內容,還留意其文本形式。如指出岳本《周易》卷端題“周易上經乾傳第一”,與《經典釋文》相合,說明王弼《易》注稱“傳”,而永懷堂本、汲古閣本皆不題“乾傳”二字,下云“王弼註”,遂使後人不知王弼原本名“傳”。又如“彖曰”條,先引蔣師爚說,考證以《彖》《象》連經始於鄭玄,以《文言》附《乾》《坤》二卦始於王弼。然後指出王弼本編次體例不統一,乃是出於“乾為六十四卦之首”的變例,李光地及蔡淵的改易不可取。最後批評時人讀朱子《本義》而編次從王弼本,使得“《彖傳》注遂不可解”。周氏注重漢儒舊說,但於唐宋以來有理之異說亦不完全否定。如《周易·乾卦》“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无咎”,王弼注“至於夕惕,猶若厲也”,顯然是以“夕惕若厲”為句。而孔穎達《周易正義》、郭京《周易舉正》則以“若”字為語辭,宋儒因之,遂讀“夕惕若”為句。周廣業引《漢書·王莽傳》、《淮南子·人間訓》、張衡《思玄賦》、傅咸《叩頭蟲賦》、班固《薦謝夷吾文》、許慎《說文解字》、崔寔《大赦賦》、《宋書·袁褧傳》等十餘種文獻,說明兩漢諸儒皆以“夕惕若厲”為句,且唐前無異辭。但同時也承認郭京等以“厲”字連下讀亦有理據,可謂持平之論。《古文尚書》及孔傳,此前閻若璩、惠棟等學者已發其僞,周廣業在《隨筆》中也指出了孔傳的不少訛誤及其參用馬融、王肅注之處。至於其作者,前人或以為皇甫謐,或以為王肅,或以為梅賾,莫衷一是。[14]周氏則提出有兩孔安國:西漢孔安國僅以今文讀古文,並未作傳;今傳孔傳之作者乃東晉太元間人孔愉之子。東晉孔安國祖述馬融、王肅之注,參用鄭玄之說,自成一家之書,衹是後之作偽者強行屬之西漢孔安國。此條徵引廣博,論述極詳,蔣師爚跋、馬瑞辰序皆點出此說,稱為前人所未道。今之研究者敘述此說皆舉陳壽祺《左海經辨》、馮登府《十三經詁答問》,[15]不知此前周廣業已經提出。除了以上所述,蔣師爚跋、馬瑞辰序也指出不少此書的精到之處,讀者自可參看。


[1][清]吳騫《愚谷文存》卷十《周耕厓孝廉傳》,見虞坤林點校《吳騫集》第三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153﹣156。按:原文字作“勤補”,今改從周氏自用印作“勤圃”。周氏著述目錄可參見[清]管庭芬原輯,蔣學堅續輯《海昌藝文志》卷十三,影印民國十年(1921)排印本,《地方經籍志彙編》第27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頁341-348。

[2]《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365)分為二本著錄,上圖本作“手稿本”,國圖本作“稿本”。

[3]孫殿起《販書偶記》卷三,民國二十五年(1936)借閒居排印本,頁19b。

[4]圖片採自陳先行編《上海圖書館藏明清名家手稿》(簡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33。

[5]圖片採自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http://mylib.nlc.cn/web/guest/search/shanbenjiaojuan/medaDataObjectDisplay?metaData.id=6488688&metaData.lId=3726049&IdLib=402834c3409540be0141aa7d72035310。

[6][清]周廣業《經史避名彙考》卷三末嘉慶三年(1798)周勳懋識語,影印清鈔本,《續修四庫全書》第827冊,頁458。

[7][清]管庭芬原輯,蔣學堅續輯《海昌藝文志》卷十三,頁341。

[8]張政烺《讀〈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頁313-340。

[9]詳參拙文《“岳本”補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第3期。

[10]浙江圖書館編《浙江圖書館藏國家珍貴古籍題跋圖錄》,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頁152-158。

[11][清]周春《蓬廬文鈔序》,《蓬廬文鈔》卷首,影印民國二十九年(1940)燕京大學圖書館排印本,《續修四庫全書》第1449冊,頁327-328。[清]周廣業《謁護國帝君廟記》,《蓬廬文鈔》卷二,頁373-374。

[12]廖明飛《永懷堂本〈十三經古註〉本〈儀禮〉略說》,《版本目錄學研究》第五輯。

[13]拙文《“岳本”補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第3期。

[14]參見劉起釪《尚書學史》(訂補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頁369-370。

[15]劉起釪《尚書學史》(訂補修訂本),頁370。按:陳壽祺說見《左海經辨》卷上《今文尚書大誓後得到說》,影印道光三年(1823)三山陳氏刻本,《續修四庫全書》第175冊,頁377-378。陳氏衹是指出東晉李顒《尚書集注》於《大誓》篇所引“孔安國曰”乃是東晉孔安國,並非認為今傳孔傳之作者即是此人。馮登府說見《十三經詁答問》卷一,《皇清經解續編》卷七四一,頁11b-12a。馮氏明確提出“東晉別有一孔安國,亦通經學,與梅賾上書元帝時相先後,《書傳》或出其手,而後人誤以為漢之臨淮”,但或是限於答問體例,論述遠不及周廣業周詳。

注:本文发表于《版本目录学研究》第12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张学谦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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