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随笔07]木榨茶油(上)
李青松
七月半,
茶籽乌一半。
过中秋,
茶籽乌溜溜。
民谚里往往透着经验和智慧。茶籽的成熟程度是跟着时令的变化而变化的。——这里的茶籽是指油茶籽。衢州常山,是野生油茶天然分布区,宋末元初时,就已经大量种植油茶,民国二十四年,茶油产量就已达到了四十万公斤。乡间有族谱记载,各房裔孙不得砍伐油茶,违逆者,按族规处,甚者,沉塘。好家伙!就是这样,在常山油茶得到了最严厉的保护。一件事物的传承延续,有时可能得益于民间的规矩。或许,这就是例证吧。
从小吃茶油长大的毛泽东对油茶怀有很深的感情。建国初期,要办的事情太多顾不过来,到一九五六年,毛泽东终于为油茶说话了。他说:“要大抓木本粮食,大抓木本油茶,建设炸不烂的油库。”显然,毛泽东说这番话是有背景的,当时美国对中国搞经济封锁,食用油比石油还紧缺。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油茶生长在山岭上,是中国本土木本油料植物,不怕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种油茶,建山上的油库,光是给浙江一个省下达种油茶的指标就达一千万亩。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很快,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全国棉粮油会议,听取各方面意见,研究怎样建设“炸不烂的油库”。当时,参加会议的常山县委副书记于耐毅是油茶之乡唯一的代表。会议代表的名册就在周恩来的手上呢!在讲到油茶问题时,周恩来说:“常山的于耐毅同志,你讲讲嘛,你们那里是怎么发展油茶的?”在那样的场合,常山及常山人被周恩来总理点名,常山油茶从此天下闻名了。
早年,在常山的乡间,木榨油坊同碾坊和豆腐坊一样寻常。这种被称为“木龙榨”的榨油方式,又被称为“对撞子”。因为所谓“木龙榨”,完全是通过肌肉发达、臂力惊人的油匠师傅挥舞油槌撞击木榨达到出油的目的。这种极为原始的榨油方式,粗犷,豪放,甚至有几分野性的意味。
明代的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
凡榨木巨者,围必合抱,而中空之,其木樟为上,檀与杞次之。此三木者脉理循环结长,非有直纹。故竭力挥推,实尖其中,而两头无莹拆之患,他木有纵文者不可为也。
这段文字是说,做榨木的只有樟木、檀木和杞木的巨木合适,若是没这三种巨木怎么办呢?宋应星早替我们想到了——
中土江北少合抱木者,则取四根合并为之,铁箍裹定,横栓串合而空其中,以受诸质,则散木有完木之用也。凡开榨,空中其量随木大小,大者受一石有余,小者受五斗不足。
我于常山走动时,在新昌乡黄塘村一处老油坊看到的“木龙榨”,曾深深地震撼了我。一般而言,木榨油坊必建在溪流边。因为,碾磨油茶籽要有水车才行,而水车要有水才行。有一位叫高星的学者说,几乎所有的原始生产工具都是从圆周运动中得到动力。还真让他说着了,水车遵循的也是圆周运动的原理。而水则是水车的动力之源。木榨榨油的工序比较繁细,包括采果、堆沤、晒果、脱壳、晒籽、碾粉、过筛、烘炒、蒸粉、包饼、榨油、过滤等十多道工序。按照采收季节不同,油茶有寒露籽和霜降籽两种。适时采收,才能保证出油率。每年寒露和霜降一过,人们就挎上背篓,系上布兜,上山开始采摘茶果了。茶果采回家,经过堆沤、晒果、脱壳、晒籽等工序,即可将茶籽担到油坊榨油。从一颗颗饱满的山茶籽,变成一滴滴色泽金黄、清香四溢的山茶油,那是个辛苦而又欢快的过程。
沈从文在他的小说中描写过油坊和榨油情景。不过,沈从文湘西老家的油坊似乎没有建在水边,因为他描绘的油坊里碾油茶籽的动力不是水车,而是三头黄牛。可惜哟,沅江的水就那么白白流走了。
榨油是个力气活。油匠师傅告诉我,一般四斤油茶果出一斤油。每次压榨得填满二百多斤油茶饼,一天得榨三五车,近一千斤。“哎呀呀,一天撞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待续)
(原载2016年2月19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