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一(12——14)
《沉年》第一部:混沌
12
灯盏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二十多里。她的父亲是个瞎子,她的母亲小时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残疾。她的父亲以说书和算命为生,前些年被迫中断了,现在又捡了起来,重操旧业。她的母亲就是她父亲说书给“说”过来的。她家一直很穷,她有个哥哥,她捡她哥哥的衣服穿,捡她哥哥的鞋穿。她很要强,学习很用功,可那时候没有多少书读,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她哥从小自卑,常常受人欺负,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务农,快三十了还未娶上媳妇。那时正好有一户人家来给灯盏提亲,说媒的人说那户人家家境很好,又是独子。灯盏说必须拿一千元的彩礼,否则免谈。一千元是一笔巨大的数字了,但说媒的人说那没问题。灯盏就这样嫁了,她哥也很快娶上了媳妇。
在这个新家里灯盏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被当着公主一样的侍候着。她男人和婆婆都处处顺着她。她公公倒是很少说话,经常横着一双眼,直直地看她,看得她浑身发毛。她男人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媳妇就跑了,他出去找了几个月,没找着,后来又陆陆续续出去找了几次,还是没抓没挠的,就死了心。再后来就娶了灯盏。
灯盏是在嫁到王屋村后才知道她公公的“扒灰爹”这一绰号的。她一开始对这一绰号的丰富内涵几近无知,也不可能去到处打听,内心总是觉得这个称呼是不太好的,是不怀好意的。
她刚嫁过来的那个夏天炎热异常。她男人昌文蔫蔫的,没有多少话说,俩人也说不到一块,于是在床上就没有什么动静,连手都不搭到一起。有一个晚上天很黑,她男人昌文提着电筒出去给别人量身材尺寸去了,半夜忽然地刮起风来,把门窗吹得叭嗒叭嗒响,接着大雨如注。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蹿了进来,直扑她的床上。她还以为是她男人昌文回来了,可那个男人气喘如牛,扑上来就扯她的短裤,她惊呆了。她拼命地喊叫,踢打,翻滚,忽然那男人住了手,跳下床跑了。她赶紧插上门,又用一根木棒顶上,把窗户也栓上了。躺到床上,她的心还是砰砰跳,一摸大腿,粘着滑腻腻的东西,她恶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昌文,只要昌文不在她就把门窗栓得严严实实,任何人叩门她都不开。自这件事后她公公扒灰爹好几天也没见到人影。
此后她的性情大变,有时语无伦次,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村里人都说她傻了。
有一天,她对男人说:“昌文,我们去石铺街开个裁缝店吧?”她男人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半晌才说:“我问问我爸去。”她于是对她男人彻底地失望了。
13
点滴快滴完了,木锤的娘从床上坐起来,对大家摇着手说:“农活挺忙的,大家都回去吧,谢谢你们!”大家便说了一些劝慰的话,相跟着回去了。猫仔和木锤、豆子、蔻子留了下来。木锤的娘对猫仔说:“猫仔,你也回去吧。”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和你说说话。”
余大夫过来抽了针头,问木锤的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木锤的娘说:“没事了。谢谢你,余大夫。”木锤说:“娘,我背你吧。”“不要你背,我能走。”
送来的东西太多,他们有些提不动,于是在路上走走歇歇。猫仔对木锤说:“我娘和你娘终于和好了,可我爸和你爸一直不对付,门都不跨一步,你说这是为么呢?”木锤抽了抽鼻子,说:“大人的事,我哪知道?”木锤的娘叹了口气,说:“唉,脾气直的人和心眼小的人当然是不对付了。”木锤的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豆子说:“豆子,到县城里去做事,你愿意不?”豆子喜得一跳,手里提的鸡蛋都差点颠出来了:“去做什么事啊娘?”“你县城有个表舅想找个保姆,对我说了,我看你也初中毕业了,正好去。女伢儿读个中学就行了。”
蔻子说:“我也要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木锤的娘站住了,看着蔻子,说:“你还小,都需要别人照顾,怎么去照顾别人?等你像豆子一样大了,也给你在县城找份事做。”蔻子嘟起了嘴巴。猫仔问:“那豆子什么时候去?”木锤的娘说:“快了。等学校开学了就去。”猫仔看了豆子一眼,忽然心里很失落。
猫仔用光脚踢着路上的石子,说:“那个什么,我也不想读了。”木锤的娘说:“男伢不读书可不行啊。男伢不读书,将来只能抠牛屁眼。”“抠牛屁眼就抠牛屁眼。”“听婶的话,读个高中毕业,也算个文化人了,说起来都好听,将来也好找事做。伢儿,懂不?”猫仔低了头,没回答。
木锤在后面擦着脚板,不走了。他娘回过头,说:“木锤,怎啦?”木锤说:“娘,我也不想读了。”“唉,不读就不读。读也读不进去。算了,娘依了你。到时候别后悔。”木锤嘿嘿地笑着,快步追了上来。
14
木锤的娘叫巧英。那一年她九岁。她跟父母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到了石铺街。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那是冬天,到处都是逃荒的人群,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她在小街上哭。她等了一天一夜,小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她哭累了,蜷缩在小街的一个角落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衣。她乱踢乱抓,哭喊着要下来。那个人把她放下来,她扔掉棉衣,拔腿就跑。那个人拽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烧饼,说带她去找妈妈。她接过了烧饼。她实在太饿了,一天米没有沾牙了。她不再挣扎,温顺地趴在那个人的背上。
她还记得,她家在修水,村边有一条河,叫修水河,四周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那一年大旱,河水都干了,村里人都出来逃荒。她爷爷奶奶在那一年死了。
那个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叫夏洼,很大,屋子连着屋子。那个人对她说,等过了这个冬天,你爸妈就会来接她的。可是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她的爸妈还是没有来。她明白了,她爸妈不要她了。在这个新家里,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当兵去了,家里就她和弟弟在读书。
16岁那年的夏天,她一个人去修水,找她的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村子,但她家的老屋已经垮了,一堆残垣败瓦。问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家人的去向。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那个人把她嫁到了上王屋村一个叫庚运的人家。她抱着那个人哭,想跪下来喊他一声爸,却一直没有叫出口。
那个人就是夏洼村支书,姓夏,名大手,村里人叫他菩萨爷。那时候,上王屋村还属于夏洼行政村。夏洼村有二十多个生产组。后来分出来十个生产组,另成立了一个王屋行政村。她不知道菩萨爷这个名字的来历,但她知道他对她比她的亲爸还好。嫁人后他时常来看她,带给她喜欢的吃食。她也时常回夏洼的那个家,看她一直想喊一声爸又一直喊不出来的那个人。
后来她当上了妇女队长。当上了妇女队长就免不了去大队部开个会什么的,她男人就酸了,时常把她数落一顿,于是渐渐地与夏洼的那个家以及与队长庚庆家,都疏远了。但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她还是悄悄地到夏洼的那个家去诉说。
那一次她和队长从大队部开会回来。为了不误农事,大队的会常常安排在晚上开。那夜月色暗淡,星光稀疏,凉风习习。茅坪山上有一片祖坟地,常常传出闹鬼的事,越传越玄乎,胆小的人夜里都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她的头皮发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靠近了队长庚庆,并搀住了他的手。这时一声怪叫从山里传来,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拽到了地上,使劲地拖。这人是她男人庚运。从此和队长家断了来往,她的恶梦也从此开始了......
男人打她,她忍着,不吭声,怕孩子们听到。她依然笑,那笑是装出来的,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她想有个了断。她身子不方便,痛经,月经一来连骨头都疼。庚运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回来就要上她的身子,死命都推不开,血流了一床。她想她这次一定过不去了。早上她挣扎着起来,庚运要她洗床单。
山里清晨六月天池塘里的水还是那么凉。她想喊豆子或蔻子来洗,可她们都被庚运喝出去打猪草去了。庚运在一旁嘿嘿地笑。她觉得这种生活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想到了死。
可是没死成,又被孩子们拽回来了。
离婚吧,也许只有这一条路了,她把两个女伢儿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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