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掇英 | 周剑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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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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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剑初
文 / 周剑初
备受书坛关注的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已画上圆满句号。此展从组织层面来说,无论是评审规则的宏观设计,还是具体组织实施,均科学、严谨、细致。我先后参与了篆刻监审和面试评审,既感荣幸,更知责任重大。回顾十多天的评审工作,记忆犹新,值得回味,启人深思。
十二届“国展”有三个方面的创举:一是重铸书法审美,二是强化艺文兼备,三是推动“五体”兼善。近期在绍兴举办的“渊流·时代——以王羲之为中心的历代法书与当前书法创作论坛”,主要是探讨二王学和探索学术与当代书法创作如何对接,提出重铸书法理想,这关系到书法的发展繁荣,理所当然成为十二届国展的主题。“渊流·时代”当代篇——“我书我心”,则要求参展作者书写自作诗文,这与十二届国展提倡的“笔墨与文辞兼善,优先选择自撰作品”的要求是一致的,并增设文字审查委员会,加强对书写内容、文字、字法正误审查的力度,体现了“艺文兼备”的评审和创作导向。
十二届国展最大的亮点,是首次提出“五体兼善”,就是鼓励作者可多书体(含篆刻、刻字)同时投稿,每种书体限投一件。据不完全统计,共有8名作者三种书体、65名作者两种书体同时入展。这对此次展览不设奖项,而多种书体入展的作者,无疑是新的“聚焦点”和关注对象。聚焦也好,关注也罢,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而是对于“五体兼善”的举措,引发了我的思考,并由此开来,谈谈我的一些想法。
其实“五体”并不只是十二届“国展”的“专利”,历届全国书展中均有不同的呈现。
1980年5月,在中国书协尚未成立的情况下,由北京书学研究会、上海书画出版社等13家单位联合倡议,在辽宁省举办了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览。展览展出了许多已故书法名家的翰墨,如郭沬若、沈尹默、白蕉、胡小石、高二适、潘天寿等先生的作品,以及老书法家和年高德隆的社会名人佳作,他们书法功力深厚,“五体”俱全,个性凸显,代表其时书坛的创作高度。还有一部分中年作者和少数青年书家作品参展,由于功力不逮前辈,作品未臻佳境,尽管书宗“五体”,有不少仍停留在临摹古人作品的水平上。
1984年9月,全国第二届书法篆刻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这是中国书协成立之后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性大型书法展览。与第一届相似,老书家依旧是展览的“主力军”,舒同、赵朴初、启功、林散之、沙孟海、王蘧常、萧娴、费新我等皆有作品参展,书风沿袭了清末民国书法的脉络,显得平和持重,老一辈书家精湛的学识修养为中青年作者提供了学习良机。
全国第三届书法篆刻展览于1987年举办,在评审中提倡既要有深厚扎实的传统功力,又要有个人风格的新意之作,力求传统内蕴与创新求变相结合。这种机制的改变和评审创作导向,使一大批思想活跃的优秀中青年书家脱颖而出,新人不断涌现。他们善于从“五体”经典中汲取营养,又展现出了鲜明的个性特征及地域书风的特色与魅力。
第四至第七届“国展”贡献给当代书坛最突出的有三点:一是允许作者自由投稿,二是首次设立“全国奖”,三是作品尺幅加大。这些改革极大地调动了书法作者的创造性和参与热情,中青年书家占据主力,书作“五体”争艳,追求展厅效应。经过十多年的打造,“国展”在当代书坛的影响力愈益扩大,特别是第六、七届“国展”,应征稿件均突破两万,印证了当代书法人特别是中青年作者高涨的参与热情和创造活力。
第八、九届“国展”,伴随着当代书法的推进,书风渐趋多样,书法作品的形式不断翻新,每一届的投稿人数也从36630人到55319人节节攀升,入展作品也分别达到1000幅、1200幅。评审上开始实行分书体评选,同时加大监审团和新闻媒体观察团的监督力度,确保评选的公正性。八届“国展”按打分制分书体评出获奖作者,谢国启、龚勋、孙勇、谢少承、陈海良、顾建全分获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和篆刻“得分王”而备受书坛瞩目。而九届“国展”分等级分书体评奖,龙开胜、童孝镛、陈靖、李守银、李国胜分获行书、草书、篆刻、隶书、楷书一等奖,成为名符其实的书体“状元”而受人追捧。
第十届“国展”开始实行分书体异地举办,草书、楷书、隶书作品在上海展出,广西展示篆书、行书、篆刻、刻字作品,并选取两地部分优秀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展览不再设等级奖,而是改为优秀、优秀提名作品奖,此两项获奖人数分别达到57、68名,获奖的光环不再聚焦。作品形式更加考究,由于展览不收册页、长卷,拼接风开始盛行。
第十一届“国展”在征稿启事中明确将投稿作品分为书法、篆刻、刻字三个部分。在42572件来稿中,篆书、篆刻2600余件,书体的来稿近4万件,其中行草书2万余件,占“半壁江山”。在评审上有着更为严谨和规范的机制,各书体入展获奖数量根据来稿数形成最后占比,评出679件入展作品,41件获优秀作品奖。评奖不设等级,通过打分制排序产生,张志庆行书册页获得最高分。此次评审的亮点是增加入展获奖作者面试环节和学术媒体的介入,这有利于杜绝“代笔”和客观真实地对外公布报道展况。
应该说,从全国第三届书法篆刻展览起,“国展”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和境况,一大批书法中坚形成主体力量,阶梯式人才队伍逐步形成,地域书风渐入端倪,书法的形式美和展厅效应越来越受到青睐,评审机制也得以不断完善。每一届“国展”都呈现出鲜明特色,形成了“根植传统、鼓励创新、艺文兼备、多样包容”的评审与创作指导方针,为中国书法的健康发展指明了方向。
回看第十一届“国展”,经过四年的沉淀,十二届“国展”可以更为理性和客观地审视展览面临的现状和问题。重铸书法审美理想,强化艺文兼备,是从精神和文化上进行灌输和“补钙”,而提倡“五体兼善”,则是对当下书法技法的缺失,书法基础的薄弱,书法乱象的“拔乱反正”而提供的“灵丹妙药”。
说到这个问题,我想谈谈自己在五体书法学习上的经历。
2008年10月,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周剑初五体书法展”。因为此展的举办,居然使得习书30余载的我渐渐被书界友人所熟知,并相继在首届册页展、第二届青年书法篆刻展、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第十届“国展”中摘金夺银,在中书协举办的“三名”书法工程、“现状与理想”学术批评展、“源流·时代”等一系列展览及学术活动中均榜上有名。故常有书友问及我学书心得,我的回答是:书家当习“五体”。
为何要习“五体”?
从生活角度而言,犹如人不仅要食“五谷”杂粮,还要晕素搭配。光吃肉必缺维生素,反之,吃素多了定缺蛋白质,导致营养不良。
从书法本体而言,也自有道理和根据。
其一,书法发展到今天,实用功能逐渐退却,审美功能凸显,书法人群除业余爱好者修心养性外,多数已视书法为毕生挚爱而定为主业。书法学习创作,若只攻一体,千篇一律,长久循环往复,就算形成自己的风格面貌,也难免会感到单调乏味,产生视觉疲劳。至于笔法、结字之变化,谋篇、布局之创新,也将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其二,“五体”虽各体独立,其实是一脉相承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苏东坡云:“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周密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这段话,就道出了书体之间的相互联系。比如,习楷书,难在姿态飘扬书写放松,减少规矩束缚,字的姿态应尽多横生自然之趣,体现天真的流露。有的人写楷书几十年,功力不可谓不深,但拘谨呆板,毫无生气。若融篆隶入楷,字里行间则可透出生拙的金石意趣;若加行草入楷,书写则会自然流畅,拘谨呆板姿态顿可化解。有的人写小字得心应手,可写大字却神采全无,究其原因,小字写大,需对字形重新整合,如练魏碑,便可迎刃而解。还有,更多的人对草书情有独钟,尤其是大草,最能抒发书者之性情。当今草书创作,主流是好的,但无视经典、自我作古、任笔为体、狂涂乱抹之现象充斥书坛。解决的办法,除了多读书多临帖外,重要的一条是在取法上要“博”。融篆隶可解决草书线质之轻飘浮滑,习行书可使书写自然轻松、结字美观大方,习楷书尤其是小楷,可使书者关照书作之细节。
其三,习“五体”突出的是“习”字,就是要对“五体”加以涉猎,潜心练习。古来今来,兼涉“五体”之书家并不乏人,然“五体”皆精却是屈指可数。盖因天分、禀性、志趣、学养以及时间、精力等等人各有异,故选择和结果也就迥然不同。世称赵孟頫精于六体,然其真正建树却在于楷书和行书。其它书体对于赵孟頫而言,虽能熟练写来,应规入钜,然殊乏个性,艺术境界并不高。可见“日数万字”而彪炳书史的一代宗师赵孟頫尚且如此,何况常人呢?不过兼习各体的好处则在于各种书体之间可以互相生发,习之既久,锋毫起伏之间或可得神鬼莫测之机,却又非以毕生之力专攻一体者所能体悟的。所以,习“五体”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夯实根基,打好基础,好比习武站桩、唱歌吊嗓,习“五体”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是由“专”向“博”再向“专”过程中的必要手段、重要过程,“五体”积淀融合越深,更有利于我们个人书风的健康形成。
对这个问题,我想分两步来谈,先谈谈“能不能”的问题。
不少朋友有这样的担心:人生时间与精力有限,学书当主攻一体,万不可“眉毛胡子一把抓”,以防“肉多嚼不烂”,终而一事无成。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历览古今书法大家,“五体”皆能者不多,“五体”书作能流播于世者甚少。但我认为,书家不能“五体”,不见得不涉“五体”,前贤五体书作流播于后世者少,不见得不习“五体”。往远看,古贤如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怀素等作书乃“余事”,为实用,以书名世无不在行政、从军、为文、传教诸方面绩伟功丰,且琴棋书画诸艺兼能,或诗书画印数项融通,其时间精力并未见匮乏。近者说,一代伟人毛泽东,不仅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诗人,同时也是杰出的书法家。在戎马倥偬的岁月里,从没有放弃对书法的阅览和练习,建国后,即使日理万机,尚有余闲读书习字,终成当代杰出草书大家。相比之下,我等如能穷毕生之功,极全部精力,兼攻“五体”,实不至于就那么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至于能不能“学好”,这取决于一个人的天份、方法、勤奋、文化及做人等综合素养,需要尽毕生精力去追求和体悟。五体书法是一个浩翰的宝库,面对经典,我们如何去取舍,如何去深入,如何为我所用,是每一个学书者需要思考的问题。近期,专家学者与评委围绕“国展”评审谈了很多书法学习与创作中的基础性问题,我不再赘述。结合自身学习体会,有“两句话”供大家参考体会:
一是“思考比书写更重要”。
有这样一种现象,在学书中,有的人临帖很像,创作作品却是自己的东西。创作时不会将临帖所学经验“拿来”为我所用,存在着脱节现状。临帖非常刻苦,收效却甚微,究其原因,是漫无目的,没有思考,不加分析,写完后脑中一片空白,或只保留书写的感觉,记住的东西很少。不思考,拿起笔就写,时间精力都被浪费了,不值得。所以,思考一定是在下笔前。
我归纳总结临帖四字要诀:察、写、比、改。“察”即观察,是读帖的过程;“写”即把察后胸中之形再现纸上,凭记忆将范字“复制”,愈像愈佳;“比”即对比、比较,每临完一字,应与字帖范字对比,比较两字在形状、大小、位置和神态上的异同;“改”即修正,通过对临字与范字比较,查找不足,再以范字为基再度临写,改正初临所犯缺点。“察”与“比”既是心摹的过程,也是思考的过程,如忽略思考,就变成抄帖了。
临帖尚且如此,具体到五体书法的学习中,更要用心动脑、勤于思考,善于归纳总结,探索特点规律。如习篆书,就可用“线”和“圆”来概括;习隶书可用“正大气象、体成横势、笔笔断开、因势赋形”来归纳;对楷书特别是小楷可用“古、正、挺、清、雅”来提炼;而行草书,因其动态的体势,可用辩证法来判断对立统一的规律,通过奇与正、大与小、长与短、疏与密、浓与淡、润与枯诸种矛盾,最后达至和谐的空间构成及自然书写。
二是“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爱因斯坦说过很多深奥的话,唯独这句话最令人印象深刻:“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社会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
艺术是造型表现力和艺术想象力的结合。书法是抽象的艺术,不仅需要造型和情感,意象思维的想象力更是书法艺术创作活动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环。优秀的书法家必须具备丰富活跃的审美思维活动, 方能写出气韵生动的书法艺术作品。
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论后书法》说道:“夫欲书者,多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思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书” ,“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结果成矣”。论证了书法创作的时序,想象力的意象思维活动应在书法创作之前。而明代项穆的“想象化栽”、“笔随意发” 则论述了想象力的二步范畴:先是用意象思维进行通篇的谋篇布白安排及剪裁, 后才是运用技巧工夫跟随心中的意象进行创作。从王羲之的“意” 、项穆的“心相” 到今天书法美学的“想象力”、充分说明从古到今的书学理论上,非常重视书法创作的意象思维作用。给想象力纵横驰骋的宏观空间,书法艺术的创作则是书法家精神活动在书法作品上的体现。书法抒情达意的作用比功力强、比法度更精彩。
刘洪彪先生在“渊流·时代”绍兴论坛的即兴发言中说道:在书法史上,秦以前是篆书冠军,汉朝是隶书冠军,晋唐是楷书冠军,晋以后行草书都保持着高水平,而我们这个时代则有望成为“全能冠军”。
厘清书史脉络,明辨书体关系,锤炼诸体技法,这是进入艺术时代后的书法从事者应该实施的工程。新的时代赋予我们新的使命,面对机遇和挑战,我们应迎难而上,溯源开流,在“五体”领域跬步前行,集腋成裘,再创书法艺术高峰,成为名符其实的“全能冠军”。
2019年10月10日于京北抱阳阁
佳 作 欣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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