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超低空飞行
最初的讲台,我几乎得天天面对,仿佛履行某种仪式。
那时,我是学生。读书求知,从进学堂发蒙开始,除父母、同学、书本外,每日看得最多的,就是讲台,和讲台上的人——班主任,或科任老师,语文、数学,或音乐、美术。如果说讲台是一道风景,那应该是学生生命中,最重要的风景——从开学,到放假,从上学,到下学,除了课间短暂的休息,一天六七节课,都得面对,仰望。
那时人小,稚嫩。讲台,和讲台上的人,越发显得高迈,庄严,神圣。板书,提问,朗读,示范,讲解,要求,训诫,表彰,惩罚,再辅之以教具,教鞭,不同的表情、手势、语气和声调——讲台上的老师,几乎就是知识的象征,权威的代表,智慧的化身:沉着,镇静,坚定。小小的眼里和心里,对他们,和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也满是景仰和虔诚。
很多年后,在一首诗中,我称那小小的地方为:与生命对应的高地。
更多的时候,我在大地上行走,出没。农家孩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我单薄的身影,总与村路、树木、庄稼、泥土、农事有关。骑一只竹马,握一只木枪,或滚一只铁环,我和那些玩伴们,在田野里奔跑,跳跃,嬉闹,被简单的快乐,和小小的忧伤袭击,裹挟。泥泞的小路,坎坷的山道,荒草、藤蔓,或荆棘。置身其间,我比一株树矮,比一只鸟低,比一匹山小,比一片云重。
我只能落寞地行走,或奔跑。我的身影,孤独,矮小,单薄。
偶尔,我也会和那帮玩伴一起,在池塘里游泳,在小河里捉鱼。被水裹藏,被波光或浪花掩没。不过小小的一口塘,窄窄的一条河,在我眼里,却满是汪洋的水——除非偶尔仰泳,我甚至看不到明净、高远的天空,看不到如我一样在天空游弋的鸟儿和云朵。
除了被水,和低处的事物围困,很多时候,我一无所见。
年纪稍大些,奔跑成为常态。为上学放学,为四季的农活,为偶尔到街上打酱油,或买盐巴。从家里,到田野,到街上。或者,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里。
小小的身子,像一颗跳跃的音符,或一只滚动的皮球,在村路上弹跳,摇晃,步幅和力度,都小小的——连偶尔晃过的心愿,也那么低,小,连仅有的梦想,也那么脆弱、渺茫——我只希望能跑得快些,再快些,能赶上一阵风,赶上即将响起的铃声。或者,跑得远些,再远些,能尽快跑出那小小的村落,跑进熟悉的学校大门,在老师开始讲课前,坐在讲台下面,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那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飞翔,像鸟一样,或者,像头顶偶尔掠过的飞机——那样辽阔、高远的天空,那样自由、快捷的飞行啊,总能诱发孩子心里的迷醉和向往。
想象里,飞行无疑是快乐的。而风筝,是通往天空的最便捷方式。几根篾片,一张薄纸,几十米长长短短的细线,几十米高高低低的飘飞:粗糙,笨拙,摇摇晃晃。乡村里,竹树甚多。一不小心,就会被挂住,或被划破——梦破灭,只余那一张薄纸,几根篾片,在树梢,或枝叶间,被风无情地撕卷,蹂躏,嘲弄。
更多的飞行,只能在梦中,在暗黑的夜晚,在飘忽的虚拟语气里——总是被追赶。总是亡命地逃跑。然后,是在水边,或悬崖上,被迫失足,或主动跳下。身体的坠落,有一种飘飞的感觉,舒缓而漫长。大地的吸引,风的托举,虚幻的沉落和抵抗。缓慢,从容,隐约的恐惧和快感,足以让我看到身体下面的一切:田野,或河流,花草,或荆棘。
在恐惧中醒来,往往由不住汗湿和疲软——“那是在长身体。”母亲的安慰,稍稍缓解了我的惊惶和紧张。那样的梦,隐秘而暧昧的快乐,飞行和成长的快乐。
后来觉得,《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那首歌,仿佛是专为我而写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学,经历了17年漫长的学生生涯后,我从教室下面矮矮的座位,走上了高高的讲台——我成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在讲台前站立,在黑板上书写,在粉尘中挥洒青春和激情,又成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履行的仪式。
与学生时代完全不一样的仪式。
讲课中途,或课间休息,或奉命监考,时常在教室里来回巡游。孩子们坐着的时候,感觉就像一畦畦麦苗,有着春天和生长的气息,青葱,蓬勃;而当他们站起,便如一棵棵高梁,或玉米,秀颀,挺拔。那都是高中生。他们中的许多,个子高过了我,身材壮过了我——心里,由不住掠过当年在田野中行走的情形,总有些压抑、慌乱、不自信的感觉。
那时候,我总是赶快返身,“走上”讲台。
情形马上得到改观。他们中最高的,即使笔直站着,也在我的视线之下,在我的俯视之中。心里的压抑和慌乱顿时停息,自信和踏实的感觉,一点点回到内心。我镇定下来,冷静地提出问题,或明确要求。然后,一双双大手和小手,在我期望的视线里举起来,等待我的指点或示意。我观察,审视,像一个农夫,站在田埂边,望着自己栽培和浇灌的禾苗。
是的,禾苗。如同我在当时的一首诗中所写:
仿佛最抒情的禾苗,在雨声中
拔节,挺立。一双,又一双
高高举起的手,明亮
而温馨。与窗外的春天融合
使我想起远方,旷野中
一片峭拔、充满青春气息的幼林
和更远的地方,那幅
鲜亮、美丽的未来图景
如此诗意、柔美的情怀,萌生在我刚走上讲台时——那样敏锐的心思,那样愉悦的意绪,陪伴着我,鼓舞着我,支撑着我,让我在讲台上,一站就是9年。
9年的教师生涯,让我对讲台,又有了新的感受和理解。
少年时的飞行梦想成真,是很多年后的事。第一次的空中行走经历,尤其刻骨铭心——2003年冬天,我因文章获奖,与几位同伴一道,被国务院新闻办组织,到俄罗斯参观访问,作文化交流。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么的远,一不小心就出了国门,要到那个庞大得“像一个世界”的国家。
波音777。条件舒适得没法想象。飞行高度始终在万米左右,机舱内却非常平稳。两只投影仪不断变换镜头,反映着前方和地面的情形。伊尔库茨克。新西伯利亚。车里雅宾斯克。乌法……一个个城市名称,标识着我们走过的路程及与莫斯科的距离——但是,当我透过飞机舷窗,向外望去,向下俯瞰,除了偶尔的云层,遥远得要靠想象才能约略猜想的大地、河流、山野、荒漠、森林、村庄、城市,几乎一无所见。
一无所见。除了机内形形色色的人,除了窗外无边无际的云。
后来有了更多次飞行。不过都在国内,机况也没有最初的感觉好。所以对高空里飞行,越发觉得难受。在某一篇文字里,我这样诉说那滋味——
“乘飞机的感觉,仿佛是被天空给绑架了。一旦登机,尤其是起飞后,一切便都无法掌控,一切也便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尽管知道飞机最安全,但人在空中,无根无凭,无所依托,只好把自己交给冥冥中的神。而每一次颤动、颠簸,都让人由不住紧张,惶恐,胡乱担忧。尤其是夏秋时节,大风雨,或强气流,或突破云层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张纸,不知道会被带到哪儿去,是否还能到达安全之地。”
所以,每有出行,如果时间充裕,我更愿意乘坐火车。硬卧,或硬座。夜晚躺着,白天坐着,那样大把的时光,仿佛被闲置的,悠散,慵懒,可以随意地胡乱打发:看看书,听听歌,或呆坐窗前,看窗外一掠而过的大地风貌,不同特色的风土人情。
车窗与地面的距离,既让人觉得略略“高出”了大地和生活,又能确切地感知到置身大地的沉稳和踏实,仿佛更加切近生活的本质,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在”。
但我要说的,并非旅行经验和感受。尽管我喜欢那样不断置身异地的生活。我甚至渴望能有更多的出发和行走,抵达更多的远方,亲历陌生的人群,体验不同的风景。
我想说的,其实是讲台,也只是讲台——在教室前方,黑板下面,水泥,或木质。高不盈尺,而且逼仄:横向走,三五步;纵向走,一两步——我所关注的,是那个小小的区域:学校里永恒的风景。教师工作的主要场所。知识传递点的象征。神圣与平凡、高尚与卑微的集结地——在那里,教师的价值得到充分体现,在那里,学生的未来被暗中影响和改变。
当然,我所关注的,也包括:或光洁或黯淡的黑板。或新或旧的讲桌(能够遮住我的大半个身子,和时不时涌现的紧张、惶恐和焦灼——我不止一次体验过那种感觉,那让人觉得“教育是孤独的事业”的感觉)。讲桌上的粉笔。黑板刷。偶尔积盈的粉尘。课本。教参。讲义。试卷。紧张、零乱、缠绕、漫长、周而复始的时光。
《现代汉语词典》说,讲台就是“在教室或会场的一端建造的高出地面的台子,讲课或讲演的人站在上面。”
“高出地面”、“站在上面”,看着这些词语,我有会心的感觉。
讲台总要略高于教室的水平。20厘米,30厘米,或40厘米。那样的高度,不是喜马拉雅,也不是青藏高原,不能增加太多海拔,但刚好,可以强化教师的身份,提升教师的地位(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答案便是这样)——让他高一些,却不至于太高。或者,让像我这样身材矮小的教师,能依凭那有限的物理高度,略略增加一些优越感。
因为那微弱的高度,人们说教书,就是“走上”讲台。而作为教师,最经典的形象,或者说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站”讲台。是“站”,而不是“坐”。我说过,姿势不同,思想和感情就不同,情怀和意味也就不同——那么,这样的站立姿势,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味?一直没想明白,直到有一天,读“全美优秀教师”得主、美国作家弗兰克·迈考特的《教书匠》,才猛然有所悟——他说:
“坐在讲台边意味着你害怕了或者你很懒,所以把讲台作为屏障。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讲台站着,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做个男子汉。”
原来如此。站立,其实是一种面对和承担——我说过:每一天,我们在学校,在讲台,不仅展示着自己的教学功底、教学艺术、教学风格、教育理念,也在体现着我们的文化底蕴、思想内涵和人格魅力,更在撰写着我们的教育诗篇、教育历史。
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他”?想起张文质的两句话,大意是:其一,教育是母性的;其二,中国最美的女教师都在小学里)娇小,沉静,但一站上讲台,便有一种温柔强悍的力,让喧嚣的教室,像水一样静下来。
她目光很柔,但恍如阳光,所到之处,就让人觉得温暖。她的脸上,没有刻板和威严,她的嘴里,没有指责和罗嗦。她并不漂亮,但清爽靓丽,沉静而内敛,对孩子,有绝对的吸引力——后来想起她,我总说:当教师,尤其是幼儿园和小学,应当越美越好,那样才有亲和感。我甚至套用那句经典的话开玩笑: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长得错又来当教师,天天在讲台上吓学生,那就是你的错了。
她教语文。学生说,她像优秀的导演,每堂课,都有精彩展开的剧情,都有令人激动的风景,而风景的主角,便是她。她时而慷慨陈词,时而平易温和。高低顿挫,她的声音仿佛有磁。孩子们说:如果没有她,没有她的语文课,他们的生活就会黯然失色。
她动情地讲着,孩子认真地听着。她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含情脉脉,她甚至要手舞足蹈起来。她那么容易地,就把美(语言的,或感觉的)向四周散开,让它像空气和阳光一样,无所不在。什么叫如坐春风?这就是——听过她上课的老师说。
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能有幸看到这样风景的人,可惜不多。而当我写下这样的感叹,其实也还有着小小的期望:或许,你也可以成为这样的风景?
当然,我也知道,一个教师,要让自己成为美丽的风景,并非易事——台上有台上的荣耀,台上也有台上的艰辛,和苦衷。人在台上,会紧张,焦虑,感到压力。成为焦点,被关注的中心,自然也会有被聚焦、被审视的感觉。
每个教师,都期望成为美好的风景,但是否真能成为,很难说——课讲得好不好,衣服穿得是否漂亮,音质如何,心情怎样,是否知识渊博,是否有饱满强悍的内心世界,是否有神彩飞扬的精神面貌,都可能影响到那风景的构成:元素,色调,景深,质地,张力。
更何况,作为精神的高地,在讲台上下,还有着隐隐的对峙和交锋:观察,发现,审视,目光的交流,思想的碰撞,灵魂的交流——那样的时刻,在那水泥台阶上,很容易有“生命与责任重叠”的幸福感、“大道传薪易也不易”的神圣感。
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情形。
大学毕业前,按惯例,要参加为期一月的教学实习。也许平常乱讲乱说惯了,试教的时候,居然不惊不诧,镇定自如。但是到了实习学校,在见习了几天后,真正站上讲台时,面对台下那一双双好奇、渴望、挑剔、期待的眼睛,仍禁不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那是冬天,背脊上却微微有汗。惶然站着,几次蠕动嘴唇,脑袋里却一片茫然,和空。“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先生这话,突然涌现,仿佛是专为那样的场景而写。
那一次,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紧张感和惶恐感,一直记得。即使现在,偶尔上台讲话,或作所谓的交流,仍会觉得忐忑、慌乱、茫然无措——教师的生命在讲台,就像将军的生命在战场一样。教师的功底,在讲台上凸显;教师的梦想,在讲台上放飞;教师的价值,在讲台上展现。讲台之于教师,犹如舞台之于演员,苍鹰之于蓝天——基于这样的感受和体验,我曾如此喟叹:
“每一个真正优秀的教师在讲台上,都不免觉得孤单、迷惘,甚至莫名地担心、焦灼,因为他不知道课堂上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一个在课堂上过于清醒超脱,过于成竹在胸的教师,可能是不负责,或不称职的教师,至少是不优秀的教师。”
随着一次次深入课堂,这样的感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切实——对一个教师而言,那小小的讲台,或许永远都是他们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当他们“站在”那里,就意味着独自面对和承担:在那或长或短的单元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就是上帝也无法帮助他们。
在那或高或低的讲台上,他们,是真正的“一个人在战斗”。
在过去的文字中,我曾诉说过自己在讲台上的感觉——
刚走上讲台时,每次踏着铃声迈进教室,孩子们就会齐刷刷地站起来,像接受检阅一般,说“老师好!”那声音,整齐而宏亮,饱含着希望和尊重。那情形,让初为人师的我,心里暖暖的,很是觉着熨贴,“受用”。而当我开口讲课,那一双双充满惊奇、渴求和期待,静静默默地望着黑板的眼睛,也每每让我一阵阵莫名地心颤,仿佛一丝单弦,却受到重重的一拨。那样的眼睛啊,有着期冀,也有着迷惘,有着无穷的希望,也有着隐隐的不安——面对着它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紧握手中的粉笔,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那美好而纯真的情怀?
就是这样的眼睛,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受到了自己瘦瘦矮矮的身躯里,所能为他们提供的光和热。我是虚荣心很重,好为人师的人。我喜欢被别人欣赏、佩服,被别人尊重、需要的感觉。而讲台,给我提供了这种机会。我喜欢上课,喜欢看学生们听课时会心微笑的神情,喜欢听他们说:“谢老师上课真好。”每于无意中听到,我都会被感动。它能给我带来美感,快感,幸福感和自我实现感。所以,我总是尽可能认真地对待每一堂课,尽可能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学生。我愿意每个学生都喜欢我,敬重我,甚至崇拜我。
现在,我早已远离了那方讲台,甚至远离了曾经效力的那所学校。但是,每想起那些初恋般的岁月,想起那些激情洋溢的时光,我便觉得:讲台,增加了我身体的海拔,也丰厚了我精神的高度——它让我沉稳,更让我自信。它让我矮小的身体,涌漾着强悍的力。
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那时,常常想起初中时的那位语文老师:他比我更矮小,单薄,瘦弱,但印象里,他在讲台上,无论是静静站着,还是激情地走来走去,都让人觉得高大——我知道,这里有尊重和敬畏的成份。而他之所以能赢得我们的尊重和敬畏,只是因为他的渊博学识和人格魅力。
而高中时的一位数学老师,中年女性,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都有种贵气。但是那一次,我弱弱地向她请教一个问题,她却在讲台上破口大骂我“蠢猪,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时,她所谓的美,气质,仅存的风韵,在我心里,顿时荡然无存——事隔多年,每每想起那一幕,既困惑于她当时何以如此勃然,又怜惜她一时间的自毁“令名”。
“教师仍然可以是课堂的主导力量,但那不是由讲台的高度天然提供的,而是老师个人的信念、人格、教养、学养、趣味、表达方式、课堂魅力驾驭其上的综合影响力,而不是软暴力甚至硬暴力以及单薄身影背后校方机构组织化的权力。”
这是一个叫林少敏的人说的。在《明日教育论坛》上看到了,就记住了。放在这里,以示我的赞和与敬意。
在余世存先生的《非常道》里,我不断看到一些美好的记录。虽然是破碎的,片断的,但透过想象,我隐然看到了曾经的风景,关于民国,关于美好教育的风景。
我愿意作一回文抄公,摘录几个:
金岳霖主张学生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鼓励他们发表自己的见解。有一次在一个逻辑讨论会上,有人提到当时享有盛名的K.Goedel的一本书,金岳霖说要买来看看。他的一位学生沈有鼎马上对金先生说:“老实说,你看不懂的。”金先生闻言,先是哦哦了两声,然后说:“那就算了。”师生的这段对话,对殷海光影响至深,他直到晚年仍然未能忘却。
汪曾祺上过闻一多的《离骚》和《唐诗》。他记得闻一多讲《楚辞》的开场白:“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为名士。”汪当时对政治不闻不问,甚至对闻参与政治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文人就应该专心从文。闻一多对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痛斥了他一顿。他写信给闻先生说:闻先生对他“俯冲”了一通,并且对闻先生参与政治的做法直截了当地提出不同的意见。闻一多回信说:汪曾祺对他“高射”了一通。此事在当时传为趣谈。
1923年,年仅20岁的吴国桢转往普林斯顿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面试时,教务长看到面孔孩子气的吴国桢说:“年轻人,你还没有成熟。”才气横溢的吴说:“先生,依照年龄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熟,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教务长听罢,立即录取了吴国桢。
沈从文到中国公学登台授课,慕名而来的学生甚众,教室里挤得满满的。他抬眼望去,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心里一惊,呆站了近10分钟。好不容易开了口,一面急促地讲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写授课提纲。预定1小时的授课内容,10多分钟就全讲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无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下课后,学生议论纷纷:“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议论传到校长胡适那里,胡适微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类似的记录,还有很多很多,都存在我心里,也存在那短暂、苍茫而驳杂的时光里。每每坐在现在的讲台下,看着现在的课堂,便不由得想起来,同时不由得怅然喟叹:也许,我们今天的教育,其实并不需要进步,而只要退步——退到民国时的教育,也许就好了。
有喜欢讲台感觉的,也有厌倦的,或者说,不愿意再享受那所谓的神圣感和幸福感的——离开教育,从政,或经商,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就是“离开讲台”。
写过一篇文章,叫《宝贝走了,心有些凉》。那个宝贝,曾经对工作非常在意,对教育非常用心,每次跟我谈到教育,谈到课堂,谈到学生,就激情不已,就激情洋溢。对教书,她有自己的心得、也有明确的想法。我听过她的课,有创意,有机趣,充满激情,煽动性极强。学生喜欢语文课,喜欢她,也尊重她。有些心事,不能对家长说,但愿意对她讲。
她是我身边出现的一个非常难得的好老师。
但是她走了。原因,则是贫穷的窘境——“我要生活啊。”她在QQ里说,“我工作五年了,月工资700多点,学校没什么奖金,我怎么活?”又说,“结婚三年了,我该带小孩了吧,妈老汉儿眼巴巴望着带孙娃。”她说,“可是哥哥也,我能怎么带?”
她在QQ那端,我看不到她的心情和表情,但我知道,她心里的那种难受。
这些情况,我其实是知道的。乡村教师的收入之低,我也是知道的。尤其是年轻教师。下乡听课,和他们交流,说到待遇,他们总是满脸苦笑,茫然。每月领了钱,得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算计着花。要是遇上同学聚会,自己作个东,吃了饭,小麻将也不敢打了——说话间,手习惯性地在兜里掏了好一阵,最终,却什么也没掏出来。脸红红的,尴尬一笑,又说,烟太孬了,不好意思给你发。你还是抽自己的吧。
那样的时候,我也尴尬,心里很不好受。尽管我不曾在乡村呆过,但乡村教师的拮据,窘困,窝囊,我有过深刻的体验——这样的状况下,他们该怎样面对那神圣的讲台?
第一次普法战争时,普鲁士被拿破仑打败,在支付巨额赔款的情况下,普鲁士作出的重要举措就是,举全国之力兴办教育。“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过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当时的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说。
德国后来的发展,证明了他的英明。支撑这个民族站起来的力量,正是全民办教育,全民支持教育——支持到什么程度?小孩子在学校犯了错,父亲要被处以高额罚款。
“我们的胜利,早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就已经注定了!”
铁血宰相俾斯麦曾如此口出狂言——人家没法不狂,因为人家有那么全心投入的教育。
如果说,讲台的高低,决定着教师的地位,那么,教师的收入,影响着讲台的稳固。对一个民族来说,如果教育和教师是廉价的,那么这个民族的前途也必将是廉价的。相反,如果教育和教师是昂贵的,那么这个民族的前途也必将是昂贵的!
小小的讲台,低低的讲台,让一个民族沉静,安稳,甚至让一个民族由此茁壮,迅速崛起,走向强盛——那个民族,叫德意志。
在那期《明日教育论坛》里,除看到林少敏先生那段话外,还读过摩西的一篇长文:《一意孤行》。摩西,原名夏昆,我大学的师弟,低我一届,曾经有所交往。但我毕业后,彼此便像断线的风筝,再没有任何音信——直到不期然遇见那本杂志。
作为那期杂志的“年度教师”,他写他的教育史和被教育史,写十多年的四处奔走。其中一个细节,感动了我,也震撼了我——他的一个学生自杀了。那是个可爱的女孩。学习特别努力,特别刻苦,非常关心自己的学业成绩。但是因为高考失利,她服毒自杀了。
在医院,看到女孩躺在地板上,头发一丝不乱,表情很安祥。他“在所有人的面前痛哭失声”。当同事劝他,说女孩的死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时,他说:“当她为了成绩而哭泣的时候,我把她当作全班的榜样,当她过于看重分数的时候,我认为也可以成为一个极好的范例来教训学生,我是有罪的。”他说——那个时候,他想起一个朋友文章里的一句话:
“站在这个讲台上的我们,都是有罪的。”
讲台上的我们,都是有罪的。这话说得多么沉痛。而讲台上的罪,又是多么沉重——前些年,看过一则报道,说苏北一个小学班主任,在教室里猥亵了25名女童,而作为他的罪恶的掩体的,就是教室最前面的讲台:他叫学生背课文或批改作业时,总喜欢将女生叫到讲台前。他利用高高的讲桌,挡住其他学生的视线,把女生抱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教室里的讲台上,将罪恶的魔爪伸进女生的内衣、内裤里。
这也许是极端的事件,而更多的又是什么呢?
“同学们都像文静的小猫一样,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响,失去了下课时老虎般的活跃气氛,做着美丽的梦。老师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讲着,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犯人在向法官忏悔自己的罪恶,恳求法官的饶恕,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老师干巴巴的讲,多么乏味!同学们昏沉沉的听,多么枯燥!教室里只有老师发出的声音,多么单调!”
这是一个学生的作文。这是学生眼里的讲台风景,令人沉重、难以忍受的风景:“恶之花”,或“暗黑世界”——想想那情形,就让人不寒而栗。
在但丁的神曲里,有七宗原罪:暴食,贪婪,懒惰,淫欲,骄傲,嫉妒,愤怒。而在电影《七宗罪》里,那个宗教杀手,正是以这七宗原罪为标准,以他自己认为的宗教原则,进行毛骨悚然的审判、屠杀和所谓的“救赎”——故事是血腥的,现实却也残酷: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救赎的痛,因此永远不会停息。
无论在校园内,还是校园外。无论在讲台上,还是讲台下。
现在我已离开讲台。但我仍然时常出现在教室里,置身在课堂中:以更低的姿势,出现在教室后方,最末一排课桌后,一张随意的凳子,安放着我端直的身子,像当年做学生时那样——作为教研员,我经常以听课者,或观课者的身份出现。
我欣赏着课堂中的风景,眺望着讲台上的变幻。
位置的不同,意味着角度的不同。角度的不同,意味着感受的不同——我一直在想,对教师,或者说对教育,讲台,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在教室里,却微微高出教室的水平面。它在课堂中,与更大的课堂范围,却有着鲜明的区别:学生被请上讲台板演,会更自信,或更紧张;教师在讲台前上下,或在讲台上做着平移,也必定有不同的感受和心态——讲台,是否也会给他们我当年的那种安慰、鼓励和支撑?
杜威说:教育即生活。陶行知说:生活即教育。但是,我想说,教育应当是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并非全然就是教育——如果生活即教育,我们只需生活就是,何须接受教育?这倒有些像文学界的那个说法:文学即人,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何须读文学作品,只须与人接触,或者说阅读具体的个人,就行了——果真如此,文学的意义何在?
或者,还是另一个说法,更为准确些: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教育与生活,或许也当如此:教育,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就像讲台,源自教室的地面,却往往要高于教室地面的水平——讲台,可能低于教室的水平吗?
电影《死亡诗社》里,有个场景,让人过目不忘:基廷在台上讲课时,曾一下子站到讲桌上。“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吗?我是提醒自己,要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那样的高度,那样微弱的海拔,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至少可以有所影响和调整,比如视线、角度、感受。
而当他被迫离开,他的学生,从原本最胆小怕事的托德开始,一个接一个站上课桌,庄重地望着他们热爱而尊敬的老师,以他教给他们的方式,为他送行。
从讲台开始,他影响和改变着世界。
穿城而过的这条河流,叫涪江。一年里的绝大多数时光,都蓄着满荡荡的水。据说,其水面,有三个西湖那么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城市的居民,似乎都愿意作智者——沿江两岸的房子,成为全城价钱最贵的高档社区,便是明证。
家和单位,都在河边,却正好被它隔阻。自然有桥,贯通两岸。上班下班,都得从桥上经过。心情悠闲的时候,或时间不紧张的情况下,不免要看看河水。水是好水:有时波光粼粼,有时银鱼戏浪——当然是在清澈的时候,天清气朗的时候——那感觉,是适意的,舒惬的。某些瞬间,会想起童年时戏水的情形,想起曾经在这江水里游泳的情形——满目所见,那汪洋的水,浩淼的波,便觉得:我们置身的高度,会影响和改变原来的风景。
在《唇舌的授权》里,我所喜欢的那个张文质,曾如此诉说他与生活的关系:
“我是个低飞者,我亲近了我无法穿透的深邃,却因贫瘠的土壤开始低飞,我看到了天空的高度,和大地积重难返的苦难,我的心也变得沉重,我的灵魂和肉体无法和谐,我只能低低地飞翔,我飞得比想象的还要低。”
现在,我也是这样谦卑的低飞者。无论对生活,还是对教育。
曾经说过两句话:声音比身体走得更远,灵魂比肉体飞得更高。还曾说过两句:身体在红尘里穿行,灵魂在高空里飞翔。一直为这样的想法和说法而自豪。但是现在,突然有了新的感觉:高处不胜寒,低处无所见;对于人生,也许超低空飞行,是一种最好的状态——那样,你所看到的,既不是满目汪洋,也不会是一片虚空。
“飞机盘旋在距离地面或者水面百米的高度,称为超低空飞行。飞机超低空飞行,有利于突破敌人的防空体系,隐蔽地接近目标,但油量消耗大,续航能力低,机载电子技术设备作用距离近,观察地面的角速度大,发现识别目标困难。”
这是从网上得来的,有关“超低空飞行”的专业解说。但是很显然,我用的不是它的本义。我喜欢那种望文生义的感觉:切实,亲近,虽然,有时不免感觉到烦和累。
不远远超越,而略略高出。我所有的文字,无论生活,还是教育,都是“超低空飞行”的产物——那样的感受,脚踏实地,又有些超脱、飘逸的味道。
说到讲台,人们总是用“三尺”来代指。在词典里,三尺的意义,大致有三:其一,代指法、法律。其二,代指剑。其三,代指儿童,小孩——我实在不知道,而且到现在也没能弄明白:为什么人们会用三尺来指代讲台?说它的高度,显然不对,那么,是说它的长度?
那样短短、窄窄的空间,却让那么多人,愿意终身厮守——生命是需要有所坚持的,美好的事业,更需要有人持恒守望。在《江湖一刀教育语录》里,我曾如此说:
教育是美好的事业。只是这美好,更多地被掩盖在琐碎、繁杂、零乱、日常的工作中。我们疲于奔命,穷于应付,奔波、忙碌、挣扎。很多人在这奔忙和挣扎中渐渐麻木。但我依然坚信:为每一点微小的美好,比如“那一刹的亮光”、“那一瞬的甜蜜”,而勤谨努力,而倾情付出,是有意义的,也是很值得的。
既然如此,就让我继续以这样的方式,默默守望着那一方圣地,那小小的讲台吧——从满头青丝,到两鬓斑白,从浑身活力,到暮气沉沉。就像我曾经写下的诗句:
有一种幸福,是终生守护一些
简单而洁净的事物
不为季节和风雨动摇。比如爱
比如灵魂。一旦选择
就不再选择。一旦热烈
就终生痴情,忠贞而坚韧
许多年前,当我还每天站在讲台上,面对我的学生们侃侃而谈时,我曾写过一首诗,《坚守讲台》。现在,我愿意把它放在这里,做为这篇文字的结束——
与生命对应的高地。这小小的讲台
我再一次为它
倾注透明的热泪两行
在秋天,在灵魂所能承受的
最后黄昏,我看着它
像一座座庞大的谷仓,悬浮在
夕阳的余辉中。那些内心寒冷的人
那些双眼饥渴的孩子
在它慈祥圣洁的目光中,寻觅歌唱
这时,谁能理解我
被它刺伤的心情?当黑夜来临
大风吹沙,还有谁像我一样
坚守这孤独的山岗?还有谁像我一样
为它抛洒生命中最美的时光
——隔着纷乱的粉尘,我的泪水
纯粹而坚韧的泪水,砸在转身的瞬间
内心深处,一个叫良知的地方
我知道冬天正在来临。寒风和大雪
将把我逼向更为痛苦
寂寞的清贫和悲怆。但我将继续坚守
这灵魂的最后圣地。像
坚守血液中,最执著高贵的向往
不惜耗费,整整一生的光荣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