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词忘忧,两字将离‖文/顾歆

一词忘忧,两字将离

她是一株芍药。不知是哪只飞鸟无意间将她遗落,又是何种契机让她扎根于此,从此淡看世廛红尘。
深山古刹后,她默默地生长。
她无疑是聪慧的。山水寂静空灵,和着梵音日日低吟浅唱,一点点渗入发肤。她每日静静地听着僧侣诵读着晦涩的经卷,看着年轻的僧人在岁月里磨去血性,温润如玉,不喜不悲,也见证着他们一点点地耗尽气数,圆寂终了。她漠然地看着,寺庙中长明的光映在她血色的肌肤上,洇开点点光晕。
她最终还是修炼成了妖,这山间最美的妖。一袭似血红衣,肤如凝脂,眉间一枚状似芍药的花钿,莲步逶迤间伴着声声银铃入耳,风情万种。其他的小妖都唤她余容。她喜欢这个名字。
她喜欢躲在山麓的树梢上,听僧侣的吟诵,听古刹钟声在林间荡起的涟漪,又无声散去。她喜欢扮作寻常姑娘,偷些银子买好看的裙裳首饰。她也喜欢看着孩童打闹,享受着妖界从未有过的烟火气。她爱极了这样的生活。她想,她一定是最幸福的花妖。
她有时会去山顶看山腰处云霭漫漫,看薄雾缭绕的寺庙,听笼着轻纱传来的梵音阵阵。她总会在这里想起一位旅人。那人常来为她施水,面色白净,温和如璞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人去无踪。
那日,她在庙前又见到了他。他是来隐居的。她怕他会像其他的和尚道士一样降了自己,一直不敢露面,只是躲在窗外默默看他晨起,诵经。也时常听到有人唤他,忘忧。她悄悄地,
悄悄地,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偶有一日,不知是谁向窗外掷了一粒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到了窗边的余容。她没忍住叫出了声,偷窥的事儿也就此露馅。忘忧认出了她,那株化妖的芍药:耷拉着脑袋,怯生生的,时不时抬头瞄一眼自己,眸色清浅,直望进了他心坎。面对着自己亲手浇灌的小花妖,他没有责备,只是劝她,佛门禁地还是少来,阳气太重,容易伤到她。自始至终,他都没再敢注视她的眼睛,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余容的耳朵,悄悄染上了绯红。
这天,忘忧在佛前打了一夜的坐,余容在山顶数了一夜的星星。
忘忧怎么都没想到,二十余年来这颗凡心丝毫未动,却在一个小花妖面前城池失守。余容怎么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一个初次相逢的旅人芳心暗许。
那晚的月亮很亮,照着古刹,照着山顶,也照着两颗悸动的心。
翌日,天色尚且灰暗,忘忧便悄悄地出了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缩在窗边的余容。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血色的红衣在凝霜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惹眼。兴许是清晨地浓雾在作祟,那双眸子清亮清亮的,湿漉漉地撞进了他的心窝里。
“小花妖,你天天在这儿呆着伤身。”
“我不是什么小花妖,我叫余容,是你浇灌的那株芍药。你还记得我吗?”
忘忧不禁轻笑,“若是不记得,我来找你作甚?”
“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小姑娘尚不谙人事,一番话说的直白又莽撞,“我昨天在山上数了好久的星星,怎么都睡不着,我是真的……”
“喜欢。”轻轻的两个字,把余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余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出声。忘忧也不急,就静静地站着,目光温和而坚定。
许多年后,当余容再想起这一幕时,眼里只剩下了酸楚与苍凉。此时的她年幼而无知,空有一副摄人的皮囊,心里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喜欢跑去寺院黏着忘忧撒娇,每天都是那么的神采熠熠。可她却忽略了忘忧眼底那抹黯然。
“忘忧哥哥,我们去看看都城的景怎么样?听说可好看了,那里还有爆竹。”
“好。”
“忘忧哥哥,我想去对面的山上看看。”
“好。”
“……”
忘忧永远都是笑着,对她许诺,陪她游历山水。余容有时甚至觉得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忧愁,就像他的名字,忘却俗世,无挂无忧。可她不知道,在每个深夜,忘忧都在佛前忏悔,忏悔自己莽撞青涩地许下承诺。他总在深夜辗转反侧,看着窗外的曙光一点点吞噬黑寂,惆怅迷惘。
他明白,人与妖,终究不能共生,至阴与至阳的碰撞不是一方消亡,便是两败俱伤。余容与他,只能容其一而不能兼得。可纯净如余容,怎会懂得这其中羁绊。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的芍药,只会恣意张扬地开在这寂清的山林,如火如荼,一如当时初见的模样。
日子的碎片依旧在这座深山古刹浅落,余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忘忧也已过了青葱少年时。他们依然和睦,举手投足间满是情愫。但余容却觉得忘忧似乎已不是当初的忘忧了。
曾几何时他的肌肤也如白瓷般透亮,仿若神祗。可如今,他的面色愈发透明,苍白得可怕。她曾问过,但他只是笑着说年纪渐长,气力减退。她从来都是信的,只能是关心他一点,再
关心他一点。可冥冥中却总是空落落的,仿佛无时无刻他都会抽身离去,毫无挂恋。
她告诉忘忧,她想与他白头,他却只是笑。
“人与妖,气数迥异,又怎会有白头之说。忘忧只愿西去之后,阿荣莫要忘了我才是。”
那日,妖界大宴,忘忧抱恙。望着昔日温润如水的他逐渐瘦削,她心如刀绞却无力回天。忘忧心下了然,自己大限已至,他只是默默为她选了最艳的裙,为她描了最后一次眉,嘱咐她,早些归来。
樱唇点绛,肤白如脂,一袭红装的余容在群妖间格外惹眼。觥筹交错间她朱唇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血色的眸里,满是对爱人的牵挂。她谢绝了殷勤示好的青年才俊,避开了那些虚伪客套的长老,趁夜色尚浅之时赶回古刹。她还偷偷带回了家传的偏方,希望忘忧能早日康复。
可是,古刹里再没了那个叫忘忧的旅人。余容寻遍了所有角落,一无所获。他仿佛是黄粱一梦,梦中他们相依相偎携手白头,梦醒后,雁去无痕人去楼空。
忘忧还是没能等到心心念念的姑娘,余容也再没了那个浅笑如水,温润如玉的少年。
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忘忧留下的手札,在他们相逢的那个角落。
至阴至阳,本为天克之命,从无相融之理。此生与你,必有劫数。若非双陨,便是俱伤。我阳气衰退,大限已至,恐难再会。
今生今世,幸遇阿容,已是无憾。
愿往后忘却俗世,万事无忧。
余容捧着那薄薄的纸,久久无言。她的脚边,是刚带回的偏方。
她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将离。
萱草忘忧,芍药将离。
一切仿佛都按着既定的轨道前行,她与他不过是彼此的过客,来去匆匆,只落下一卷薄薄的手札,和一段未完待续的露水情缘。
她还是那个惊艳了时光的花妖,一袭红衣,皓腕凝霜,来去之时银铃清悦,摄人心魄。可她变得沉默了,孤僻了。那双血色的眸间只剩下了漠然冷意,再无当初如花笑靥。
她总在古刹旁呆呆地坐着,从曙光破开沉寂的夜,到月色吞噬如血夕霞。她就那么固执地守候着一个决绝的名字,将他念成忧伤,念成诗。
一季又一季,她将萱草与芍药种满了古刹前后。那曾经的情愫也被深深地掩埋。春去夏至,盛开着两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寂寥。
忘忧将离,既不能共生,又何故相遇。
红尘一阙长相思,指尖撩拨的,不过是一曲悲凉。
如有来世,不求富贵荣华,唯愿你还是那个温润如水的旅人无忧,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花妖余容,从此两不相欠,各自为生。——余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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