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惊蛰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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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抬眼看看南门上那块幽蓝幽蓝的天,九儿的眉上愁出了虮子。正月就要完了,年已经跑得见不到一鳞半爪,十个月之后,它才会屁颠儿屁颠儿跑回来。
这段时间,九儿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口里头咚咚咚咚地跳。“姐姐,”九儿刚刚喊了一声,赶紧闭上了嘴巴,宁愿闭得像茅厕里的木板板一样臭,也不想再张开。
愁得九儿啃猪爪爪都没得兴趣。圆圆的箍箍肉,外黄里红的坨坨肉,皮子能扯起来扎头发的叉叉,啃起来好带劲儿哦。以前九儿啃起来,就不是小丫头了,是一只小狼狗,是一头小豹子。
摇摇黑黝黝的一头青丝,没掉下来一根儿,愁也没减一分。九儿推豆腐的时候,咬紧牙巴骨使蛮劲儿,一个趔趄,差点儿把磨拐子推掉了。她拿刀剁猪草的时候,风一吹,刀就偏了,幸好只把手指拇擦掉一层皮。妈偷偷地在坛子里摸了一块萱谷糖塞给她,九儿鼻子里一哼,一颗豌豆子从眼眶里滚出来:“吃吃吃,又不是猪儿狗儿猫儿,哪个光想到吃嘛!”
九儿是正月初九生的,那天是玉皇大帝过生,一年度要办一场热闹至极的“上九会”。所以,今年已经十六岁的九儿,在家里头比王母娘娘的位置还高,想啥说啥,要啥有啥。只要九儿开口,全家人都会围到转。
这一次,九儿想的不敢说,要的不敢给人晓得。
九儿是去年腊月间在大姨家碰见青松的。青松是九儿二舅家表嫂的弟弟,表嫂结婚的时候,就是青松管的钥匙。拜堂的仪式结束后,青松死活不交钥匙,送亲娘子给他装了满满的一口袋糖,他才放手。青松比九儿大两三岁,两家的住处相隔不是太远,一两个山包包而已,又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十几年来,不晓得见过好多回了。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青松是来吃年的。两年前,青松就和大姨家的表姐菊香拿了生辰八字。今年吃年背了一斤叶子烟,一壶白酒,一块带肋巴骨的长铆子,两斤白糖,四斤面条。菊香姐咧,早就准备好了一双棱棱正正的布鞋,一对皮皮实实的鞋垫。九儿想,再不敢没大没小喊青松了,得喊青松哥,青松是菊香姐姐的,青松哥才是九儿的。原来也是鼻涕横揩歪理斜挎的青松,这次真的不一样了,说话时那团喉结鼓鼓囊囊的,一副肩膀确像一扇石磨,不消说,两只鼻孔下冒出了一道青幽幽的胡须。
青松就像后山上的那棵树,栽到九儿的魂魄里去了。南门口河坝里的艄公一吼号子,船摇摇摆摆从远处的码头漂下来,九儿以为是青松坐着船来;西坝里的瞎子一边走一边吹羊角,呜哩呜喇听不清楚是个啥,九儿以为是青松唱着歌来了;石磙槽上望山的下街来打两斤白酒,灌一口酒就哈哈哈哈大笑一阵,九儿以为是青松买东西来了。
九儿想看到青松,又怕见到了青松。九儿想青松标直溜线地站在山峁上,又想找人把他放滚了事。难为了十六岁的九儿,硬是没找到一个办法。
墙根下的梅花枯了很久,终于在枝头上落了下去,九儿的的确确没找到路子。晚上做梦千条路,早上开门老门路。在梦里,九儿不晓得见到了青松好多回,每一回,都是九儿想打个招呼,刚张开嘴巴,舌头在门牙之间轻轻地送出一股气,青松就回过头走了。九儿一生气,脚一跺,眼睛就张开了。睁开眼的九儿看到菊香姐在黑暗的角落里抿着嘴巴笑,那牙齿像糯米。
九儿想,总该让青松知道吧。最好是他一个人知道,要是别人都知道了,九儿这张月亮般的脸,搁哪儿呢?
哪个办呢?请白胡子的神仙老头儿帮忙,投一个梦吧。
九儿往大姨家跑得更勤了。来了就缠菊香姐,菊香做啥她就做啥:菊香吃饭,她也吃饭;菊香睡觉,她也睡觉;菊香下田,她也下田。九儿捡到了青松来帮忙挖田时穿过的一双草鞋,偷偷地藏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自己一只干干净净的布鞋扣到稀泥烂糊的草鞋上,睡到半夜又爬起来,索性把另一只也扣了上去。
奶奶说:你想在梦里见到一个人,睡瞌睡时就把他穿过的鞋子扣到你的鞋子上;你想别个在梦里见到你,就把你的鞋子扣到别个的鞋子上。
水长的脑壳转了好多圈,还是没转明白:啷个这个乖咩咩的女娃子就成了他的婶婶,亲嫡嫡的幺婶咧。
水长住在半边街转弯的地方,他们家几辈人都是杀猪匠。秀才说书,屠夫说猪。杀猪匠的后人眼睛里都只有猪,路上跑的猪,圈里嗷嗷叫的猪,杀猪凳上四脚乱蹬喉咙撕破的猪,最后还是被一刀封喉,浑身软下来任凭杀猪佬随便摆布。

水长家的右边,是方铁匠,他们用的杀猪刀都是方铁匠打的。杀猪匠挑着担子东走西荡的时候,方铁匠没得半毛钱的事情。“没得鸡巴事,数卵毛咧。”方铁匠站在门口含着叶子烟袋,看到杀猪匠忙前忙后,眼睛里热露露的。方铁匠的大锤二锤漫天挥舞,风箱扯得呼啦呼啦响的时候,杀猪匠两只手一抄,双手抱在袖笼里,盯到火苗子蹦起来,塌下去,蹦起来,塌下去。水长家的左边,是拉板板车的杨老四。杨老四是上门女婿,老婆姓魏,魏生风。算命的瞎子开玩笑说,这名字是取得太绝了。——连着生了四个女猴儿,杨老四再也不敢生了。要是在老四的老家,哪个女人生呀三个赔钱的,还没生出个带把把的玩意儿出来,男人的锭子早就把女人捶得像一头嗷嗷叫的过年猪了。上门的杨老四不敢。女人照样满面春风地当家理事,指东拿西,说南道北。杨老四没别的本事,板板车的轮子在鹅卵石铺的街上跑得风快。他必须跑,他只能跑,稍稍慢一步,婆娘不拿话刺他,坐在灶上的那几口空荡荡的锅也要喊他。

半边街上,住的都是些不怎么入流的人家,但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人户。劁猪顺带着帮人算命打卦合八字的瞎子,补锅补盆不会补嘴巴的大汉儿,会修鞋补伞掌靴的皮匠,整天背个长弓像个关老爷的弹花匠,洗衣帮佣做针线的二娘,走南闯北卖老鼠药蟑螂药的大嘴儿,耍嘴巴皮子偷蒙拐骗的抛皮……几十户挤在这个古城最低的地方,要说这是乡下也未尝不可。街的对面是几百亩的坝田,每年暴雨季节,河水就会越过棉花包谷高粱,直接扑到这些人户的门口,甚至大摇大摆地到堂屋住上几天。他们也不慌,铺盖一卷,装了些细软的箱子一上肩,把挣钱的家业拴在猫儿梁上,锁好那个只能锁君子不能关小人,更没法挡住洪水和狂风的板板门,携家带口到关帝庙的院坝里歇两天。水一退,把那些潮湿的衣物抱到太阳下猛晒两天,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凭手艺挣钱养家啦。

半边街转个弯,就靠近城门了。莫看这几十步的距离,的的确确是分界地带,这些都是带院的大户人家,门的开间和高度都能咂吧出底细来。黄家几代单传,烤的酒香,榨的面好,喂的猪肥,银元铜板和纸票子像认得这条前世的路,一个劲儿朝门里挤。刘家是个外来户,住了百多年。这家人户有点怪,一年四季,正当中的财门总是紧闭,偶尔来客要么从后门,要么从偏门。好像一家人都会两手儿武艺,你看那走路的架势就晓得。更蹊跷的是,这家面子上就没经营啥生意,但花起钱来就像流水一样,没见皱过眉头。有人说,刘家是在外地做大生意的,武汉、上海、香港都有号庄。桐油、猪鬃、盐巴,哪样捞钱做哪样。有人说,刘家祖上是当年石达开部下管钱粮的师爷,翼王兵败之后,师爷带了两个亲随,从死人堆里捡了一条命,一路逃到这里安营扎寨。随身携带的,别的不说,光鸡蛋大的夜明珠就有好几十颗,随便摸一颗,就够穷吃海喝一辈子。有人说,刘家人有些邪门儿,可能有奇门遁甲之类的秘术,也许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甚至会缩骨穿墙。每年正月初七,刘家管事的端着箩筐坐在门口,凡有上门的,不分老幼男女,一律每人三个铜板。长长的队伍一直拖到了半边街的坝田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拿了三个铜板,又跑到后面排队,还特别在脸上抹了一点灰,把衣服反着穿上。挨着轮子走到门前,再伸手接铜板时,管事的也不做声。他喜滋滋地揣进荷包,刚走两步,就有一个黑红苕脸的拉起他接钱的手,用明晃晃的手叉子在手腕上穿了三个洞。从此以后,没人再敢昧着良心多拿多占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家再啷个关门插锁,人间烟火总是有的,传宗接代总是要的。每隔几年就有人坐着船,把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女子领进这个门,不消说,这就是刘家新娶的媳妇儿。隔上三五年,金家媒婆会悄悄地走进某个家庭,主动给这家成年的男儿做媒,对象是刘家的姑娘,不晓得是老几,也不晓得多大岁数,更不晓得长相如何。你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因为媒婆已经把你家的底细弄得清清楚楚,许口的陪嫁足以让你的眼睛珠子掉出来。但有几点,结婚时不准大操大办,对外不准说是刘家的姑娘,结婚之后女儿女婿外孙永远不准跨刘家的门槛。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好好对待刘家姑娘,如有三差两错,刘家决不袖手旁观。

水长就是这样见到幺婶的,他不晓得这个幺婶姓刘,也不晓得这个幺婶的后头有恁个多的故事,就觉得这个幺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像画条上画的那些仙女,又比仙女多了些东西。是啥呢?水长不清楚,可能是脸上的红润,也可能是腰身的摇摆,还可能是说话的随和。

水长那南瓜大小的脑袋,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幺婶,只能用“乖”这个字,或者就用他从家家那里学到的一个词“江湖”。他想,天上掉下来恁个好看的幺婶儿,天天都可以看到,是不是该送点儿啥好东西呢?

水长找到了一件东西,对着这宝贝,水长又唱又跳,又蹦又叫,还兴奋地脱下了裤子。水长觉得自己高兴极了开心极了,比捡到一个铜板还高兴,比抢到了一个抹货还高兴。他相信,幺婶也会高兴的。水长就把这宝贝弄下来,偷偷找了老汉儿一个没喝完的酒罐,把宝贝塞了进去。然后,偷偷地把这酒罐送给了幺婶,把嘴巴凑在幺婶耳朵边,轻轻地说:“幺婶儿,一定要喝哟,一定要喝哟!喝了才晓得,这个宝贝好得很。”

水长给幺婶送的宝贝,那是一朵花,名字叫作醉心花。吃了几挑盐巴的老年人讲,摘花的时候,你做了啥,那个喝了用花泡酒的人,也会跟到做啥。

丁字街的尽头,住着谢驼背儿。

谢驼背儿的祖上谢拔贡,也算是这古城里的老门老户,大门大户。饱读诗书的谢拔贡,在不远不近的外地,当了不大不小的几年官,告老回乡,买下了这座三开间三进深的院子,置办了百多亩坝田和水田,就是他的资本。

谢拔贡家的右手,是一个叫作七色花的茶馆。夏天,拔贡躺在凉沁沁的靠椅上,摇着白布镶边的蒲扇,听茶馆里的王瘪嘴儿左手打竹琴,右手敲渔鼓子,讲张天师当年考验赵匡胤“赵家能坐天下多少年”的典故。赵匡胤不明所以,随口答话有五百年足够了,果然大宋没守住五百年江山。

嘣嘣嚓,嘣嘣嚓,嘣嘣嚓嚓嘣嘣嚓,

嚓嘣嘣,嚓嘣嘣,嚓嚓嘣嘣嚓嘣嘣。

“真是鬼扯。”拔贡一边听,一边用白胖胖的左手敲扶手。隔了一道板壁门,拔贡完全能想到王瘪嘴儿讲到鲁智深倒拔杨柳时,眯着“一线天”,用一根指头把一副磨得花里胡哨的眼镜从鼻梁往上顶的样子。他眉毛里露出笑意,起身端了紫砂壶,咂了一口滚烫的浓茶。热天喝热茶,冬天喝凉白开,这是拔贡的习惯。他说,大热天,心叶子全部打开散了热,就冷了,要用热茶温一温。寒冬腊月,心叶子包得紧紧的,是烫热的,得用凉白开祛祛心火。

别看现在的拔贡心宽体胖,衣食无忧,上推三代都是黄泥巴腿杆儿的苦命人。爷爷是一条船上的火老大,死的时候连稍微抻展的老衣都找不到一套。东拉西扯好歹拼了一副麻柳树棺材,买地的钱再也无法凑拢了。横下一条心,谢家的孝子贤孙只好将爷爷的墓地选在乱找坟。寅时闭敛,卯时出堂,拔贡爹整整熬了三夜,抱着灵牌子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身黑不溜秋的爷爷问他:“你以后做事勤不勤快嘛?

“勤快勤快!”拔贡爹偷懒没少挨打。

“莫急莫急,一哈儿上山的时候偷点儿懒,多跑几趟,多跑几趟哈!”

拔贡爹来不及点头就醒了。棺材抬到杂草丛生,人多高的石头一个挨一个的乱找坟。太阳即将当顶,地炕还没挖好,一个帮忙的跑过来问地理先生:“炕下有水,挖出来窝青蛙咧!”先生眉毛一挑,嘴巴一张:啊!那,那快去找个背篼,叫孝子把它们一个哇个地请出去!一定要请到天鹅抱蛋那个地方哦!”孝子拿着背篼,炕底下果然有几个锭子大的青蛙,不多不少,一共九个。这是自家阴宅占了人家的阳宅,拔贡爹在心里只好说对不起。想起刚才做过的那个迷迷糊糊的梦,拔贡爹为难了,不晓得是该把九个青蛙一起背走还是一个一个地背。九个加起来,也不过两斤重,要是一背篼背一个就要跑九趟,到底是勤快咧还是偷懒咧?爹看看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包谷叶子垂头丧气,多跑几趟那不是要晒脱一层皮,爹想起了梦中老人家的教诲。“早就看好的时候儿,午时要落炕咧。”爹操起背篼把九个青蛙一背篼背走,送到天鹅抱蛋的脚跟下。

看得地理先生直叹长气,唉,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谢家祖上不晓得积了阴德,这回误打误撞埋到了龙虎之地。九个青蛙那是上天暗示的福禄财运,要考验一下谢家后人的缘分,每背一背篼,就表示要发一辈人,一背篼全部背走了,那就是只能发一辈人。天意如此,天机也不敢泄露,谁要多说一句话,不光不再灵验,多嘴的人也会折寿,甚至遭天打五雷轰。这些都是后话。

谢拔贡这一代果然就来势汹汹地发起来了,读书有了功名,财富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很快成为古城屈指可数的人户。自古说,成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洗沙。山洪样爆发的谢拔贡,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孙很快就衣食无着,一贫如洗。

土匪抢,大火烧,儿子赌,老婆抽,万贯家财都败得完。到了谢驼背儿手里头,除了空荡荡的三间房子,就是一手厨艺。——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驼背儿能横切九十九刀,竖切九十九刀,刀刀不断。一条线铺到地上,能围绕城隍庙转几个圈儿。前三天,后三天,中间还要瘟三天。这是个资格大厨的惯例。一年四季,驼背儿就凭这手艺从东家走到西家,凡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又吃又拿,连拖带捎,他总算讨了一房婆娘,喂大了几个娃娃。娃娃不是白养的,婚姻大事可成了难题。好在圈养的肥猪,拴不住的狗,好吃的媒人两头走。王瘪嘴的孙媳妇儿两头一撮合,总算给驼背儿的儿子在后山老鹰岩找了一个老婆,今天就要洞房花烛结婚过事了。

驼背的媳妇儿就是谭麻子的幺女子,双玉,一个秋天的露珠儿一样干净透明的姑娘。说实话,双玉看不起驼背儿的儿子闷葫芦。有一次上街,双玉在张家杂货铺选了半天针头麻线,隔着一块布帘瞄了一眼:锅巴大一坨,没得几脬水牛屎高,一桶凉水哐啷一声从脑壳顶顶上倒下来。双玉心中的人,是刘家三哥,会唱歌,会吹笛子,还会在城隍庙会上打鹞子翻身。就是那一个轻飘飘的鹞子翻身,把双玉的魂儿勾走了。她晓得各人可能没得那个命,还是觉得风心里头长了些说不出名字的毛毛草草。听说三哥和川垭子的何仙儿拿了八字,双玉的心里咯噔一下,有块石头终于掉下来。

然后,双玉就全凭老汉儿当家,到谢家看了人户,合了八字,还郑重其事地道喜。好像这些事情都和各人没得一分钱儿的关系,双玉不喜不忧,不像在屋里做花板眼儿的那些姑娘家家,为多要一两件嫁妆,在家里寻死卖活。唯一的一次发话,就是谢家约期的时候,本来双玉的妈还想等谢家再吃两个年,双玉拿呀主意就是今年正月三十这天。

这天,双玉由那些婶婶孃孃绞脸、梳头、抹油、打扮,全身弄得喷香,上下里外红艳艳的。娶亲娘子和送亲娘子把她拉出生活了十八年的房间,双玉拜倒在妈老汉儿面前,缓缓地磕头,一个,两个,三个,然后在家神龛下的香炉里上了三炷香。双玉没得眼泪,也没得企盼,动作简单干净。随着娶亲的队伍,双玉爬坡、上坎、转弯、抹角,“高山的下不得坪,坪里的进不得城”,一身齐整的双玉两手空空,却比平日背上几十百多斤上街还要累。过了旱圈子下了九拐子,前面就是两河口了,必得过一道桥。还在半山腰,双玉就看到对面山上也有娶亲的队伍,她晓得那是何仙儿。新娘子出嫁,逢桥必争,逢渡必抢,据说谁抢在前头,就会一生好运,高人一头。抬嫁妆的到了这个时候都各为其主,暗暗较劲,不惜动手打架。

双玉本来就在前头,两个队伍少说也有一碗饭的距离,她却不着急,慢腾腾地怕踩了地上的蚂蚁子。抬嫁妆的都着急了,跑得再快,新娘子不急也没用呀!抬衣柜的在桥头把汗都歇干了,双玉才踏上桥头,刚好这时候何仙儿也到了。双玉朝跑得气喘吁吁的何仙儿招招手。双玉就拉着何仙儿的手,一起肩并肩手并手踏上了这座已经足足五百多年的石桥。过了桥,两个人得换点啥,做个念想。何仙儿在身上摸了半天,把一条手绢儿塞到双玉的荷包,早已做好准备的双玉,把自己贴身的腰带取了下来,系在何仙儿的细腰上。

换了腰带,两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以后的命运就紧紧地捆在一起。从此,双玉能感受到何仙儿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

2019年3月6日,农历正月三十,惊蛰


往期回顾

1.大寒至坚

2.小寒疏梅

3.立春元始

4.雨水情丝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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