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征文大赛 | 《那树》
那树
苏文悦
早些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住在村南头的一处园子里。父亲在园中栽了几颗果木,也就是这几颗果木,让我一年四季都收获着欣喜与感悟。每到收获季节,葡萄熟了,梨熟了……果香挥散。那种味道是说不清楚的,只能身临其境去闻。味道有时是难于记忆的,只有再闻到它时才能记起当时的全部感悟和意蕴。
而那树是在我出生前就栽好了的,自从我的曾祖父辈来到这里时,就栽下了那树。其间96年包头地震,那树都没有动摇。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奇妙的联系,就好像宿命的味道:仿佛那树就是为了等我,而历经沧桑在那里等待了半个世纪之久。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
那树是值得我向往的。譬如在果实未结的初夏傍晚,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木叶的每一条纹理被照的明亮。譬如一年里最落寞的时候,我也总爱在那树周围印一排脚印,再加上些许的动物脚印,实在有趣。更多的时候它沉默——我忧郁的时候,它镇静的站在那儿。我欣喜的时候,它依然镇静的站在那儿。日复一日,寒来暑往。我观察着它的细微变化,而我自己也正在变化。那些日子里那树虽然沉默,却一直陪伴着我。隔了多少年以后,我才发觉那树像极了父亲……
九月下旬,大地还未褪去夏衣,叶还未开始变红,风也还是热的。那树的果实成熟了。我缠着父亲要吃海红果,他便找来了梯子上树去摘。那时候的父亲还稍有些胖,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伸手摘海红果的时候身子又向左微倾,显出极努力的样子。天空是蓝的,园子里一片绿色,阳光洒进来,风吹拂过来。父亲的背影在我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多年以后,我或许已经忘记那几颗海红果的味道,却再也忘不了父亲的背影。
那树,那沉默的树!多少次在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我又一次发觉那树像极了父亲——它坚定,千百年来历经风雨,屹然不动。它阳光,脱离那坑洞、那黑暗,积极地向光生长。在它自己成长的同时也赋予我成长的力量。
岁月是个雕刻家,他把父亲的眼角刻成波纹,如海浪打过的海边留下一道又一道褶。我却恨它不是美容师,能让父亲变得年轻些。每每看见父亲眼角的皱纹,我就会摸摸自己的眼角,如同年幼时父亲抚上我的眼角,再摸摸我的头……父亲很久没这样做过了,作为女儿,长大后我的事情无一例外的同母亲讲,我介怀于我与父亲性别的差异,父女间最亲密的动作也可能就是父亲偶尔会拉我的手。我明白是我自己长大了,也因再也回不到父亲把我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而深觉感伤。……父亲老了,却仍撑起这个家。我发觉他有些累是因为很多时候电视开着,而他却在沙发的躺床上睡着了。脸庞黝黑,眼睛深陷在其中。父亲的一双大手也在他耳边合起来了。夜幕在他起伏的呼噜声中降临,近处高楼的灯火渐渐熄灭,我心中的太阳正升起来……
父亲如树,虽露出了老态,但是依然坚固稳定。
我隔段日子就会回园子一次。往往在我觉得有些疲惫的时候,就会回到那里去。去那树下,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去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那天如往常一样,我坐在那树下。忽地暴风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热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我想起记忆里多少次夏雨雷动,想起那树在风雨中屹立不倒,想起父亲的背影……
也是如雷声霹雳,我从父亲那得知园子要被拆了。这意味着我童年的居所将成为破碎的瓦片,那树呢,也将随着房屋一起终结它的命运。我禁不住落下泪来。那处园子埋藏着我太多的记忆,包括那树,都陪伴了我太久太久。而现在看来,它们就像天上仙子,只不过来人间走了一遭,也陪了我一遭。我又一次坐在那树下——春天里它默默避让不遮盖芳香,夏天它在静处修养,秋天它结了硕果也不去炫耀,它的坚强在寒冬生长。它坚守着脚下的那片净土,坚守着它的信仰!我伸手触摸它粗壮的虬干,细数着它的年轮。它陪伴我这么久,终于在那天,我永远的失去了它。
房子还没拆,那树却先一步地离开了我。它被连根拔起,泥土里还留有它存在的痕迹。我想起就在这里,父亲爬上那树为我摘了几颗海红果,那微胖的背影,叶间透过的微光,成了我记忆的永恒……
父亲如树。就如同每一个生命个体一样,活一场,生长,老去,归于尘世。我属于前者,父亲居于中位,那树已然是后者。可岁月也是个刽子手啊,他会贪慕你年轻的容颜吗?再过几十年,我的子女成长,我的背影也终于成了别人的念想,然后我老去,父亲也终将成了那树。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两个人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另一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你也知道,不必追。想到此处,我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微胖的、为我摘海红果的背影。
我总觉得父亲如树,事实也就是这样的。他是我的依靠,教我成长,教我坚强。他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发鲜明深刻。
我在城市的公园里慢慢走着,又是雾笼的清晨,又是骄阳高照的白昼,我想着一件事:那树或许还在某一处看着我吧!我回过头望向父亲,他坚定的眼神将我的心照的彻明。
岁变爱未老,月更树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