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闢渾淪-朱子《濂溪先生像贊》
作者:艾石
道喪千載,聖遠言湮。
不有先覺。孰開我人?
書不盡言,圖不盡意。
風月無邊,庭草交翠。
——朱子《濂溪先生像贊》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儒家關於“形而上者”的思想,傳說中始于伏羲畫卦。作爲上古明君,伏羲仰觀俯察,從天地人物中取象而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這便是“易”道的開端。經過歷代沿革,到孔子之時,“易”確立了它作爲“經”的地位。
宋儒周敦頤,字茂叔,被學者尊稱爲“濂溪先生”、“周子”。他的著作《通書》和《太極圖說》大體上便是圍繞“易”而展開的論述。儘管加起來不到三千字,它們却奠定了一代學術的規模。《宋史·道學傳》云:“道學之名,古無是也……千有餘載,至宋中葉,周敦頤出於舂陵,乃得聖賢不傳之學。”朱子門人陳淳更說,“粵(發語辭)自羲皇作易,首闢渾淪。……濂溪不由師傳,獨得于天,提綱啓鑰……上與羲皇之易相表裏,而下以振孔孟不傳之墜緒,所謂再闢渾淪。”
在孔孟之後的儒學中,周子首次建構出一種純粹的、繫統的性善論,並據此給出一條士人爲學、聖人成教的通路。
周子最著名的論述是:
“無極而太極。”
古人以“天”來指称萬物所由生、眾理所由立的“本原”,在這個意義上,又稱之爲“太極”。上天開物成務,却沒有任何斧鑿之迹,故又稱之為“無極”。周子同時用“誠”這一名稱來表述它的真實不妄。周子說,它是:
“純粹至善者也”。
我們生活的世界從來都是有善有惡。“純粹至善”看似難以理解,事實上,事物如果存在對立面,就會有判分的根據,“太極”就是這一根據本身。“太”有“絕對”的含義,“極”有“中正、准衡”的含義。天没有意欲,不假作为,然而萬物運作有條不紊,一一遵循著各自的法度。
惡則是對中道的偏離或善之資禀的匱乏。即:
“邪暗,塞也。”
周子藉由對天的體悟去理解人性,他說:
“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
剛柔是變動不居的氣象,善惡則是兩相對立的名相,人只要能做到秉誠於中,則能每動必善。《易經》的“易”有三重含義:簡易,變易,不易。這裏的“中”,正是一種變易中的不易,因爲順乎道理,故而又顯得簡易正大。
周子講:
“誠無爲,幾善惡。”
“幾(jī)”指的便是最隱微的动静之端。《易經》說“知幾其神乎”。
人通過不斷的深刻的思省,最終能夠通達精微,做到無思無意就能對任何事物作出如實的響應,這樣一種通遍的狀態就被稱爲“神”。因此:
“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幾也。”
“誠,神,幾,曰聖人”
天無極而太極,人要效法天从而樹立人道之極,“聖人”就擔任了這樣的角色。人既然一一自天禀得純粹之善之性,聖人行教化就應當以人爲主體,而不是將他們視爲施受的對象:
“聖人立教,俾(幫助)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已。”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姑息。周子同時肯定節制的重要性。萬物春夏生長繁茂,如果沒有秋冬的斂藏,便會落入“方生方死”、無意義的境地。在諸種教化中,“刑”正如削落葉片的秋風一般,讓人感受到生命的肅穆:
“聖人之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
以上所說,未免太過高遠。君子自責而不責人之善。學以成賢作聖,最爲重要的就是志與學。周子說:
“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
伊尹是商代賢相,天下有一人不得其所,他就感到自身在經受鞭撻。顔子名回,是孔子最鍾愛的弟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周子教人從這之中體知伊尹的志向與顔子的學業。
同爲著名理學家的二程兄弟早年跟隨周子有一段從學經歷,終身不忘。周子常令他們尋思“孔顔樂處,所樂何事”。他並沒有給出答案,而希望學者通過自身的學習去尋求答案,因爲個人的體驗始終是不可替代的。
“濂溪”是周子家旁的一道溪水。“濂”就是“廉”。唐代詩人元結曾作《七泉銘》,自造涍、汸、淔等字命名七條泉水,以水勢象徵德行,“濂溪”的命名顯然也遵循了同樣的方式。廉,本義為“邊沿”,用來指稱物體的棱,繼而引申出剛直、節制等含義。蘇軾有《故周茂叔先生濂溪》詩說:“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與周子在儒學傳統中的顯赫聲名形成對比的,是他寧靜淡泊到令人稱異的生平。他終其一生宦遊四方,絕少有高名、異聞流傳於世,我們至今所能看到的,只有朋友近人對他的緬懷。然而這就已經足够。
後人彙集周子生平文字,編爲《周子全書》。其中有這樣一首詩:
雙雙瓦雀行書案,片片楊花入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他與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間隙。“道在日用常行之間”,在後人那裏,這句話流轉於口耳之際,然而真正能體會其中意味者並不多。在周子那裏,我們能看到一種無蔽的仁愛,春回草長,鳶飛魚躍,在他心中留下真實的映照。他所見到的或許只是天地的本來面目,而終究無需多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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