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五章 单位犹如吞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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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还想把我们与张秋燕中奖后的相遇写得更加详细一些,但那天我又不得不写材料,所以写着写着便停止了。我们副厅长要在一个高级干部会议上发言,要求我在星期天里一定要完成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因此我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编织,反正公文都是差不离的,官样文章嘛,四平八稳,五湖四海,面面俱到,提出个一二三,再在一二三中出现几个小1、2、3,不出现路线和政治问题,基本上便差不多了。但等写完材料后,我再也找不到写信的感觉了,所以给何来国教授的信又没写下去。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北京不能做完一件非常完整的事,因此常常感到无穷的懊恼。我想,写材料和写信,的确是两回事。作为单位人,我每天都坐在电脑前,挖空心思地写那些一次性的文字消费品,把电脑敲得纯熟,可有一次,我在给人写回信时,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写字了,当时还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家庭间还是朋友间,我们已不习惯于写信问候了。大家说起来都忙。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朋友,在他家的房子外给他打电话。他说,我很忙。他过去一直说他忙。我有心逗他一下,说,你忙什么呀?他说,反正事多,也说不上忙什么。我说,你开门吧,我在你家的楼下。他当时声音就哑巴了,我进屋子里一看,他在忙“修长城”呢!
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你看看,你看看……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一夜我们就朋友们都在说忙的事,两个人慨叹了一个晚上。
无论大家是真忙还是假忙,总之说是忙,那我们有事只有借助于电话了。好在现在电话的初装费没有那么贵,公用电话憎不上时,便自己掏腰包解决一下也不成问题。可是,在一个夜里,当我与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在电话里聊了半天之后,我才发现我们都成了数字人了。我们无一处不是数字的体现,比如我的工资条、银行帐户、身份证、电话、呼机、保险单……还有各种各样的一直揣在身上寸步不离的卡,都与数字有关。只有找到那几个数字,便是找到了我。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构成不是细胞,而是由数字一个个码起来的。拿去了这些数字,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对黄平阳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数字城市,如果这个城市没有数字,肯定会陷入混乱。
黄平阳说,现在是数字时代,既然钞票最初就是数字的体现,你让我们怎么办?数字不数字是次要问题,问题是你要活得很好,活得很快乐。
与黄平阳相比,我相信他的确是活得快乐的。黄平阳说,其实快乐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不善于发现罢了。再或,我们为了某些世俗的东西,干脆抛弃了它。黄平阳还说,数字是一个人生活质量的体现。生活在数字的世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只要我们使自己拥有更多的数字,才能说明成功。
我对黄平阳的话不以为然。但我知道我们这些数字,都比不上张秋燕身上揣着的那个天文数字。人家一摸就是500万,这样的运气我相信千年也是难得一遇的。
张秋燕到北京来给我买了一块手表。我在上大学时一直没有手表。这块表戴在手上,表示我曾经很穷过。张秋燕买的是一块劳力士。她一夜致富后,来北京不到三天便与俞大为又住在了一起,身上穿的戴的全是名牌。我不知道这块表到底要花多少钱,但我晓得它的确很金贵,所以宝贝般的藏着。没想到后来就是这块表,竟然引得一位梁上君子跟了我好长时间,差点还撬了我家的门。
我说,张秋燕你买这么贵的东西是寒酸我不是?
张秋燕说,还是你人老实,对别人我可没有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说,咳,这些让我想起那些去日苦多的日子。
张秋燕说,过去的日子记住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们便沉默了。那时俞大为已开车走了。他们两个人尽管生活在了一起,但还是吵架。我奇怪张秋燕这个人知道俞大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为什么还是如此地爱他。说真的,我都有点嫉妒俞大为了,觉得好事全让它占尽了。
张秋燕送给俞大为的,是一条领带。我听人说,女人送给男人领带,说明这个女人至少对那个男人有好感。
我对张秋燕说,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宁可她送给我一条领带,也不愿戴上那块昂贵的表。
张秋燕说,你还不理解爱情。
我的确不理解什么是爱情,因此我把张秋燕送给我的表藏在了箱子的底下。我相信,贫穷的往事也一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封藏住了。有些东西,在许多年后,当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时,我认识到再也没有必要悲伤地去回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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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燕到北京后,我们的同学聚会便多起来了。到底是有人买单的缘故,一些总是害怕自己掏钱的同学们,这回吃饭时不再在心里嘀咕谁买单。
有一天,我们在同学的聚会后,张秋燕喝多了,非要到我那里去看看。我们坐着俞大为的车来了。俞大为是很少到我的单身宿舍里来的。当他看到我房子的墙上,还挂着我们大学时在一起照的照片,他的脸上便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大学时代,我们曾经有过真正的天真无邪。照片上的我们,风华正茂,理想冲天,青春的脸上,写满了那个年龄里最美好的歌谣。照片上的张秋燕伏在俞大为的肩上,看上去,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谁知道呢,大学一毕业,命运对每个人就像撕去了一张面纱,发生了神奇的转折。我们虽然怀旧,但我们已经都不是我们了。
那一切,早已成为过去。
秋燕说,你还把它挂在墙上。
我说,这样不好吗?
张秋燕没说话,但我看到泪水从她美丽的脸上流下来。她转过身来看着俞大为。
俞大为掐来了烟说,我们走吧。
那是我们大学毕业后,我第一次看到俞大为充满了真诚的感情,第一次没有嘲讽。
张秋燕倒在俞大为的怀里,低低的啜泣。
最后,他们拥着走了。在他们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我的鼻子不知怎么的就发起酸来。于是我搬了一把椅子,走到凉台上纳凉。刚刚坐下,听到隔壁凉台上一个冰凉的声音说,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见张雯雯抱着手站在凉台上,便说回来了。
她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晚上夜色真好。
我说是好。
她便叹息着说,可惜这样好的晚上,却总有着一些受伤的心灵在外面游荡。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蓝色的光芒,月光下,她的身材修长。我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地美丽,竟不住心跳了一下。
张雯雯说,怎么,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呀。
没有?没有你就不会如此落漠。她冷笑着说。
我说,你睡不着?
她说,在这样的城市,除了傻子,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睡着。
我说不至于如此吧。
她哼了一下说,寂寞的生命并不美丽,可是我们却都在坚守,有什么用呢?青春一晃就过去了,我们所坚持着和坚守着的,难道会是什么美德?它不过在生命中留下的一堆皱纹。
我想说我不懂她说的话。但实际上我是懂的,所以我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她抱着手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进门去了。
她说,我们都是一些愚蠢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在黑夜里穿透了我的心房,冷漠而又固执。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个夜里变得格外的忧伤。看着一轮月亮挂在空中,我突然觉得非常的孤独。那一刻,我想起了好久都没有联系过的王苑。我想,可怜的王苑,认识我真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