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活得体面,究竟有多难?
最近一次听到“得体”这个词语,是Gemma评价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一名年届五十、来自苏格兰的音乐人。
虽然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但每一次相聚喝咖啡,或者看他的演出,他都表现得谦逊有礼、周到妥帖。
没有高屋建瓴的空谈、没有过来人的故作深沉,也没有这个年龄的男人常常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油腻感。
这与他几十年来维持严格的素食习惯,以及从事教育行业不无关系,却也不尽然。
更多的,依然还是归功于一个人日久天长的修行。
所以听到她这样说,我即刻心领神会,并且所见略同地慨叹:“在当下这个时代,能够做一个得体——维持体面的人,真的太不容易了。”
因为得体,不仅仅是外表的神清气爽、风度翩翩,更是一种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和自控力。
一方面它要求一个人,具备一定的物质基础,与此同时,还有相对应的精神层面的修养和境界。
这是无比难得的。
我们见过许多物质条件优越,但德行操守叫人望而却步的人;我们也见过很多外表不凡,但谈吐仪态令人退避三舍的人。
比起穷愁潦倒、经济环境没有那么可观,或者容貌身段不具备优势的人,他们原本更容易修持得体的境界,但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我们把这些人称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反而有一些人,能够突破重重的藩篱局限,无论是出身、外表,还是置身其中的社会环境,表现出难得的体面。
这样的人,令人如沐春风。
所以当我们愿意用“得体”来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高度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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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些影视作品当中,不难与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体面的人迎面相逢。
韩剧《迷雾》里的高惠兰,身为韩国顶尖主播,美艳干练,气宇不凡。
每一次出场,都让人不由暗暗喝彩:一个人,活成了万马千军。
在电视台饱受争议与排挤,她始终表现得不卑不亢;
即便面临审讯,她也沉着镇定,不慌不忙,据理力争;
走出警察局,面对潮涌而上、如狼似虎的记者,淡定从容地说:“我们能不能有点格调呢?”
最让人感同身受的,莫过于因为年龄关系,而不得不与更年轻的女主播斗智斗勇的桥段。
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去,也都必然面临后来者居上的境遇,是选择急流勇退,还是一往无前?
高惠兰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不惜煞费苦心地经营谋划。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甘心、不识相,只有她自己清楚,因为这个位置,不是什么人,想坐就能坐的,上面积淀着她这些年栉风沐雨的信念感和进取心、滴水穿石的专业性和道德感。
以及,同样重要的——
她不是不可以退位让贤,但绝不是以这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落魄姿态,不是这种上上下下心知肚明的“失败者”的姿态。
你可以说这是高惠兰咽不下的一口气,也可以说是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和体面。
就像她自己说的,“人自古背影得漂亮”。
太多人孜孜以求“正面”的华丽精彩——当然这也已经殊不容易,但却忘了审视和装点自己的“背影”。
而一个背影也漂亮的人,才是真正的鹤立鸡群。
也就是亦舒常常在小说里念叨的:“无论如何,姿态要好看。”
的确是很难做到的,尤其要滴水不漏、贯彻始终的话,至少亦舒本人就落了窠臼。
因为鸡毛蒜皮的生活、因为坑坑洼洼的人性,一个人会面临重重的考验——来自旁人的误解、冷漠,甚至是轻视;一个人还会承担更多的代价,需要修炼足够坚韧强大的内心。
正因为大多数人活得并不体面,但也安然无恙,所以它相对简便易行,而且大众化,因此格外具有诱惑性——那些想要活得体面的人,有太多不能做,又有太多不屑做,对自己又太高的要求,对他人有太多的容让,个中苦楚,不言自明。
所以有些人本来想要活得体面,终究在社会的考验面前败下阵来。
但不能因为道阻且长,就自动缴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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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说将这种“体面”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的,非法国电影《海的沉默》里的纳粹军官凡尔奈莫属了。
这种浑然、这种淋漓尽致,从这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人物身上的三点就可看出。
第一、开口闭口就是文学艺术——吟诵《麦克白》片段、评论《美女与野兽》的童话故事、听巴赫的音乐。
各个国家的文学大师名字信手拈来,评价起代表作品也丝毫不含糊,对于经典钢琴曲的赞美溢于言表,透露出他内心无比深沉的情怀。
当然,这是相对容易“流于表面”的,很多将书籍放在家里的精致豪华书柜上装点门面的人就是这样,被一种自欺欺人的虚荣挟持。
第二、面对心怀芥蒂,所以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拒绝回应的房主和房主的侄女,从来不曾心生怨怼,甚而动怒,反而每一次上楼都不忘说一句——I bid you good night。
要知道,作为德国军官,凡尔奈不是不可以以更加激烈、更加不堪的方式来应对这样两个人的——我们从文学影视作品当中,见识过各种各样残暴无良的纳粹分子,但是他没有。
有些人是没有权利和资本,有些人是为了追求更加高尚的情怀而选择不用,这就是区别,这才显示出难能可贵。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润物细无声地感染和打动房主和他的侄女。
一个在他的书里留下了一句动人的话,一个披上了画着两只想要碰触但终于没有碰触的手的披肩——这已经是她内心防线溃败,情难自已的体现,临行前微弱但恳切地道了一声“Farewell”。
第三、面对剑拔弩张的法德局势,纳粹军官们群情激昂,想要将法国踩在脚底下,毁掉这个国家的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包括那些力能扛鼎的文学珍宝,唯有他,流露出了丝丝忧虑恻隐,也表达了自己的不解与非议。
我们不去评议作为一个纳粹军官,服从命令是否天性,践行最高信仰是否彼时彼刻的天经地义,但是他在当时特殊社会环境当中体现出来的拿中国不愿同流合污,那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叫人感慨系之。
在乌泱泱的误解当中保持清醒,在泥淖之中守护内心的一点纯净。
就像黄庭坚在《书幽芳亭记》里形容兰花的:“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薄丛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
大多数人是喜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熙攘、众星捧月的,但总有人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朗洁,孤芳且自赏。
当然,如此赞美一个纳粹军官,仿佛不合时宜,但我更想强调的是,或者电影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人同此心渴望表达的是——
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一半天使一半魔鬼,有时候前者占上风,有时候后者摇旗呐喊——把这个“人”替换成“民族、国家、政权、历史时期”亦然。
评判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也不是简简单单因为他是什么人,而应该看他做了什么事。
You are what you do.
凡尔奈固然无法代表一整个纳粹集团,也无法象征整个德国彼时的意志,但是,他的确让我们看到了,黑暗年代的那一束微光。
往大处看,这是历史进步的片砖只瓦;往小处看,这是一个男人内心的灼灼星火。
体现在外,落于人前,就是房主初次见到他时候说的——
“至少,他是一个体面的人。”
虽然那时候他看到的是一种更关乎外表的初印象,但在此之后,他会慢慢邂逅内心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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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影视作品固然为着创作者的私心,有“因利乘便”的地方,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由意志的体现?
既然在人世间,想要护持一点点体面千难万难,那么在艺术作品里能够保全,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创作者在这个过程当中得到了内心的慰藉,观众在破解了这一层密码之后,也会有临水照花的欣然。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人载浮载沉,也总有人“抱朴守贞”,悉心维护着内心对于体面的那一点信仰;有些人体面得表面而肤浅,有些人却能够圆融而深刻,能够做到后者,自然可歌可泣,但即便只能做到前者,也已经比全不在意好出太多。
落实到生命的点点滴滴、生活的犄角旮旯,如何践行“体面”主义哲学,如何克服重重难题,这就关乎一个人自身的能力和悟性了。
我们的确不必要求全责备,但我们也着实容易被这样的人所打动。
曹妙清有诗云:“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
我们最终会得原谅各自沦为“过湖去”的人,但在深沉的内心,我们仍然渴望在这世间,还有这那样一些“自吹箫”的人,竭尽所能地,活成自己渴望的,体面的自己。
“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
这股“清香”,就是他们不悔来这世间一趟的印迹和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