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恒研究文集系列之一缘物寄情 画如其人
——深切怀念张正恒先生
卢炘
内容提要
本文通过亲身交往的叙述,勾勒出一位集艺术教育家、美术评论家、中国画名家为一身的张正恒先生,展现了张先生率真、执着、乐于助人的品格和勇于捍卫传统中国画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他丰厚的传统文化的积淀。
一、率真处世
张正恒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敢于直陈绘画弊端的正人君子,在当前奉承成风的评论界,在一味喜欢听好话的画家及其弟子们居多的美术界,他似乎是一个“另类”,却是一位率真处世值得敬仰的前辈。
张正恒与潘天寿先生,周昌谷先生在潘宅前合影
张正恒-峡江青峦上人家
正是有这种“另类”的存在,中国才有一片叫好声中的不同声音;也让美术圈子外围的观众有机会辨别艺术品品评的标准,即使矫枉过正,分寸把握不一定最准,评语有点偏激,甚或用词有点绝对化,也比昧着良心尽挑好听的话搪塞人,要好上许多倍。好在听者都有一双自己的眼睛,都会思考,都能作比较,说的是不是中肯,什么地方说过了头,皆明白得很。本人以为,敢不敢说是品质问题,说的准不准是水平问题;水平可以提高,可以研讨,而品质往往与生俱来改起来难得很。当然,蓄意中伤者另当别论,张先生的诚恳用意和犀利言辞与之绝无相似之处。
对于被点评的画家,刺激一下并非坏事,指出其优长及不足,好处是让同仁和后人可引以为戒。对于藏家和普通美术爱好者则有助于走出迷茫,多少听到了发自行家之口的议论,难得真言。
因为他浙江美院中国画系科班出身,五年制1960年本科毕业,曾在杭亲聆不少绘画大师教诲,且又于京城的高校授业中国画教学三四十年,有丰富的创作实践,能书会画,又广结朋友,美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学界、戏曲界,三教九流都有,张正恒当然是见多识广的名士。所以即使说话有点不中听,甚至对名家也有点不屑一顾,名家们知其性情,故不予计较,习以为常。至于后之学者,则从其片言只语中每有所获,从被他放大了的名家弊端,引起警觉,这种收获是他人所不可替代的。
二、感恩正恒先生
自1991年潘天寿纪念馆新馆开馆,特别是1994年潘天寿纪念馆和潘天寿基金会举办国际学术活动之后,本人与正恒先生始有交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每有潘先生等名家的研究文章发表就会复印邮寄给我,用的是毛笔书写的牛皮纸大信封,非常瞩目。有时信里也是毛笔字,端正规范,一丝不苟。
他凡到杭州办事会友,潘天寿纪念馆总是必到之处,就这样我们有了较多的面晤,他待人真诚,有激情,对潘天寿先生极为崇敬,非常感恩,对先生的艺术则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说到读书时,偶而去潘家拜访,潘师母待他也特好,端出热腾腾的面条来请他吃,下面埋着两个荷包蛋。那时候经济困难,潘先生学生又多,他能受此恩惠感受特深;所以当我去北京时,他虽然经济不富裕却全家陪我上馆子用餐,原因自然是我在潘天寿纪念馆工作,在做潘老研究,他在为自己的老师而请客,同时交代我有需要尽管找他,活脱脱一个豪爽,利索,乐于助人的性情中人。
难怪上世纪七十年代周昌谷先生在杭州过得不快乐,想调北京工作,曾经托过他,现在发现他有昌谷先生十封信札留存。拜阅手书感慨良多,故人友情甚笃,常常直言不讳。
1996年筹备潘天寿百年诞辰纪念活动,我与正恒先生的联系较多。他帮助介绍结识了成都一位企业家冯总,并接受冯总投资,制作了潘天寿金、银、铜三种纪念币和刻有潘天寿卜文对联的纪念性铜镇纸。当时我们争取到邮电部潘天寿邮票正式发行,协同浙江省邮票局出版各种邮票册、邮折、纪念封等,省邮政局、潘先生老家宁海县政府,以及冯总等都出过不少力,其时正逢邮市高涨,邮品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对潘天寿宣传和传统优秀艺术的传播起了积极的作用。虽然后来冯总的企业经营困难未能全部兑现承诺,但1997年潘天寿百年诞辰纪念活动的整体效果,在中国美术界的名画家纪念活动中是前所未有的。帮助过我们的众多书画家、企业家和政府及各界朋友我们都深深牢记,张正恒先生和冯总就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二位。
我赴京一次不容易,总想能熟悉一些宣传媒体,最大限度地将潘天寿先生对民族绘画的贡献弘扬出去,所以就找北京的朋友帮助。张立辰、李延声、李松、高冠华、陈瑞林、安远远、杨力舟、徐希、张正恒等先生都给过我们许多帮助。张正恒先生亲自带我去见《人民日报》社长邵华泽先生和副总编辑张虎生先生,而且分别登门拜访。那时候竟然也不带什么礼品,而且是星期天,直闯二位的府上,谈及潘老艺术兴头很足,可见张先生与他们的旧日交情,这种君子之交感受极深,至今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三、缘物寄情 画如其人
张正恒先生专攻中国山水画,通晓历代画论,他的学习方法非常好,先弄通一家,他选定了黄宾虹。黄老在他1955年到杭州求学时刚刚过世,于是他请教高手——潘天寿、周昌谷、王伯敏等老师,寻根究底,弄明白涉及黄宾虹的方方面面,求得真谛,吃透传统,然后自己化繁为简,用自己的语言把黄老的画论和涉及的古人画语录通俗的转译过来,力求简洁透彻。一面对人反复讲述传播,在复述中加深印象和认知,一面在自己的创作中多次实践。这种方法倒真是“活学活用”(可惜“活学活用”这个词在文革中被滥用坏了,又难找相应的词语表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撰写的黄宾虹论睿智深刻,言语极致,自信坚定,这在当时整个北方难以找出第二个人,至今能达到他这种认知深度和高度的也不是很多。
诸如“什么是雄浑高古呢?”他说:“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古。此种品格极高,非具有大才力,大学问的人无以臻此。诗中惟李白、杜甫,画中惟黄宾虹足以当之。这里所谓的大力,不是说的武夫一勇之力,而是指的画者之神力、笔力、学力。所谓的元气未分,是讲画者胸存的浩然之气,发于笔端,行而为气,散而为烟,浑然一体之不可分辨。……”
“什么是沉著自然呢?沉是深沉,著是确著。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称为自然。这'自然’不是自然主义照相式画法的自然,而是指画者命意、取景、走笔运墨均极自然之自然。许多画家都有轻浮狂躁与雕凿做作的弊病,以沉著自然去要求他们的画,常常使人感到一无可取也。……”
“什么是豪放含蓄呢?豪指豪迈,放指放纵,含是含虚,蓄是蓄实。所谓豪放,就是豪则我有所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只有像黄宾虹这样忘怀得失,超世无累的人,才能有驭月乘风,指挥万象的豪放气概。故其所画兴会淋漓,大有横空而下,气吞八荒的感觉。画者如能神驰意畅,任意挥洒,不拘法度,即得豪放之极致,而不为物象所羁累。但豪放不同于世俗作画之剑拔弩张,若误以此种神浮意躁剑拔弩张之笔为豪放,则谬之千里,对持这样看法的人,是不能与他谈论画理的。含虚蓄实是诗之正道,也是画的正道。只有豪放而又含蓄的画,才有韵外之韵,味外之味。宾虹先生所说'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是指用笔的含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是指用墨的含蓄。所以他的画皆藏中有露,露中有藏,若隐若现,或沉或浮,使人看后有韵味无穷,难以尽觅的感觉。……”
又对“什么是典雅洗炼呢?“什么是疏野缜密?”“什么是冲淡劲健呢?”“什么是超诣飘逸呢?”“什么是旷达流动呢?”均一一联系实际阐述得明明白白。总之,他对传统中国画理解极深。看他的画语录充满辩证思维,往往信手拈来,左右逢源,通俗易懂。老同学都惊奇他的背诵之功了得,其实是他理解入脑至深,画家中委实也不是很多。
平时言谈中他也激情洋溢,反应敏捷,被老同学们戏称“高谈阔论”,然他确实是理论、实践两手抓的人,又干什么都“敢”字当头,说干就干。俗话说“路在脚下”,张正恒就这样走过来了。要是画拿不出手,也不会有后来在北京的诸多影响。
他赞美家乡四川的大山大水,他的山水画题材也以四川为主。因为倾心黄宾虹先生,又崇敬潘天寿先生,他很想自己走出一条新路子来,为四川出生的画家争气。因为他曾与我说起,四川现在还没有出色的山水画大家,如此好的自然环境为什么熏陶不出自己的大艺术家呢!(他认为张大千一生在传统中讨生活,独立的艺术创造不够。)
他说自己问过潘先生关于创新的具体问题,潘先生说:“所谓创新,就是要与前人的画法不一样。这首先要自己的思考与别人不一样,思考的东西越多,想出来的创新办法就越多。而且往往要从与别人相反的方向去想,才会有新的收获。”八大山人的画荒率冷峻,有他的背景,潘先生反其道而行之,创建雄健壮美风格,就与八大山人不一样了。黄宾虹已将南宗山水以柔取韵,重在用墨的方法发挥到了顶点,潘先生也只好走以刚取势的路子,才能与他各有其成。但用笔也注意到刚中有柔,以求得笔力更多的变化。
于是乎,张正恒想在黄宾虹与潘天寿之间走出一条折中的新路子来,雄心勃勃,可谈何容易。他的目标是“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追求缘物寄情,形神兼备的效果。如今我们观他的作品确实继承了这些中国画的主流传统,既为山水写照,又赋予主观浓烈的山水之情,就师承而言主要是受黄宾虹的影响。他1988年的《闲写墨山思故乡》(142cm×94cm)、1991年的《舟艇闲夏图》(95cm×60cm)、1994年的《峡江青峦上人家》(177cm×92cm)均为浑厚华滋的精品力作,写山川皆为我所有,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又乱中求趣,乱而不乱,多种墨法兼用,增加层次。大山大水质朴平实,画面每每有渔舟、茅屋点缀其中,静中之动,动中之静,颇具人文情趣。而1988年的巨帧《三峡胜景之一》(189cm×300cm)则更有潘天寿静默沉雄的感觉,气势博大,伟岸高古。他到晚年又试图以粗笔黄宾虹走出新路子,但作品不多。然天不借时,他的理想未能全部实现,生命之路就已走完了,令人扼腕叹惜!
四、热心美术活动
张正恒一生着力推崇过三个人,一位是黄宾虹先生,一位是潘天寿先生,另一位是陈子庄先生,对他们的评论都很到位。尤其是他对四川同乡陈子庄的发现、交往、帮助,可以说是尽心竭力的。他早在浙江美院读书时,对陈子庄的艺术高度还吃不大准,但又很喜欢,就大胆地把陈子庄的小品画贴在教室自己座位后面的墙上,从而吸引潘天寿等老师的注意,他也趁机向老先生请教,得到陈子庄艺术的正确评价。发现老师的看法与自己一致时非常高兴。他长时间努力帮助陈子庄摆脱困境,与他切磋画理画法,为他宣传推销。陈子庄过世后他还利用在京工作之便,又同收藏家画家几个朋友一起在中国美术馆为其举办画展,出版画册,撰写前言,就学术而言,他的贡献是最大的。以至于美术界同仁、名家和晚辈,与他有过接触的,都听到过他对陈子庄的推介,他的所作所为可用四个字概括:“不遗余力”。
但他也受过委屈,譬如他接受了陈子庄送的作品,自己也慷慨将陈子庄作品赠送给真正的赏识者,陈子庄过世后却遭到陈子庄子女的不满。在大学求学时期,有的同学也不太认可他的寻师访友,认为随意打扰老先生不太合适。他不厌其烦地宣传自己敬爱的师长,又有人怪他咋咋呼呼。他推荐学生诚恳热心但不免用词过激,也产生了一些副作用。甚至还有很多计划,譬如答应组织老同学的作品赴京办画展,也未能实现,甚至他想与刘汉回杭州办一次汇报展亦未能如愿。我相信要是再给他十年,凭他的热情、真诚和超强能力这些都能实现。然而张正恒先生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完美可言,唯一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他离开我们八年以后还有这么多朋友想念着他,短短几个月就有这么多人写下怀念文字,感谢他的乐于助人,赞美他的艺术,赞美他始终不渝的捍卫传统文化艺术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母校为他而感到荣光!
(作者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画名家馆联会秘书长、潘天寿纪念馆前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