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疫情下的卡迪夫日记
【 我的介绍:在英留学生,主修新闻传媒方向。2020年7月读书期间确诊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并接受治疗,目前仍在等候药物起效阶段,每周回医院接受检查。 】
英国进入封锁状态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每次去医院都能看到变化,当然不是我的血象,是医院的气氛和走过的街道。
3月17日,医院的主入口商铺照常营业,客人稀少。在BMT(Bone Marrow Transplant unit)前台报上姓名、地址、生日之后,就有护士直接把我带进小输液室,量血压、测温度、称体重,随后快速完成抽血。
平时负责我的资深护士贝琪拿来一封信,内容是针对当前新冠病毒COVID-19引发的情况,医院正在采取积极的应对措施来确保病人的安全,这其中就包括减少来医院的次数以降低我们暴露在病毒环境中的机会。通常情况下病人进行采血之后就可以离开(除非明确需要输血制品),检查结果和下一次预约都会以电话形式告知。取药也只需提前联系护士,由她们协助开处方并在药房抓药,病人回医院当天便可随到随取。这样一来,平时来一趟医院至少要等2小时的过程被压缩到了半个小时,并且所有家属不能再入内,从而减少了免疫力低下的病人被感染的风险。
信中还提到,如果身体不适或出现新冠病毒感染的疑似症状,一定要提前联系BMT的工作人员,他们会调整病人的预约时间,并准备好相对安全的区域以方便进行检查。
那天,B4261和A469街道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我所遇见一半的人戴上了口罩,但外卖小哥们依然毫无保护措施,骑着自行车在餐厅和房舍之间穿梭。排队进超市的人眼神防备,安静地与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他们打招呼的方式从以前的寒暄变成了心照不宣地点个头,然后不太自然地看向别处;已经在超市里购物的人小心翼翼,每条过道最多站两人,如果我一拐弯发现自己成了这条过道里的第三个人,那么我或者过道另一边的朋友一定会如躲避飞镖一样迅速掉头寻找自己的安全空间;户外锻炼的主要方式是骑车和跑步,英国留学期间他们当然不戴口罩,但同向行进的人们隔得近了,总会有一个人加速另一个默契地减速,对向而行的人们则都确保自己靠左行驶,怎么着也碰不上,这时候主动退让距离的人总会得到对方竖起大拇指或是报以微笑的感谢。
医院附近的墓园围墙外,花开正盛。
3月24日,医院外的水池孤独地喷着泉水,草地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在阳光下晶莹闪烁。主入口的商铺和水果摊全部关门,仅有贺卡店和咖啡店正常营业,医护人员几乎都戴上了口罩。
BMT的病人等候区多了一台仪器,用来快速检血。它可以在2分钟内分析出病人是否需要输注血制品,如果检测结果没问题,病人们可以放心离开。在给我采血的时候,相熟的护士们再三询问——你感觉怎么样?身体可有不适?家人在中国都还好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们安心地说“Good good”,而后叮嘱我继续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离开时我突然想换一条路走,主入口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也许从另一边的儿童医院绕出去会好一点?然而刚穿过主楼与儿童医院之间长长的走廊,就发现这一边所有的大门紧闭,每个防火门之间都有一个戴着口罩的警察站岗值守,门上用显眼的大字提示人们,这里因新冠病毒已经被隔离,不得随意进入。原来换一条路,有时候会更接近冰冷的现实。
回来的路上,我进入了一家超市(Sainsbury’s)。海鲜和猪肉货架只剩几种商品,不知是实在不受欢迎还是后来又补货了;两包千层面在空荡荡的意面货架上突兀地摆放着,我不禁有点心疼,却也鼓不起买走它们的勇气,毕竟真的难做;烘焙区域空了一大半,人们买走了架上所有的面粉和一半的砂糖,当然还有给糕点锦上添花的坚果碎们——开心果杏仁片及罂粟籽。
走出充满紧张和戒备感的社交区域,路边的花草树木却呈现出一番初春的好光景。白色的樱花在阳光下开放的正盛,枝干用力探出庭院,装点了整条街道的暗墙灰瓦。远处的蓝天干净而悠长,背后的墓园宁静又喧闹,宁静的是水仙,一簇簇婷婷玉立含苞待放,喧闹的是海鸥雀鸟,一群群飞扑觅食树杪高歌。
意面区域,千层面孤单地躺在最下层。
海鲜货架三文鱼所剩不多,虾仁数量充足。
3月31日,英国首相约翰逊先生确认感染的第5天,全英确诊25150人,其中1789人(甚至更多)永远离开了。
医院的诊室走廊以前是人声鼎沸的,17个不同的科室分列在两边,每个区域都坐满了看病的人和家属。如今连灯光都是昏暗而冷清的,行走在这长长的路上,我能听见自己外套的绳结和背包的碰撞声,听见手推车的轱辘声,听见接待台上没有粘牢的纸张要落未落的沙沙声,就是听不见人们来往交谈轻轻低咳的声音。世界安静地不像话。
到了BMT前台报姓名时,她们照例会问有没有发烧咳嗽等不适,要在以前说嗓子疼,换个休息室坐着就可以了。现如今,当我说喉咙有些发疼,但温度正常、没有别的任何问题,前台的姐姐也会从座位上弹起来再给我测一遍体温,然后叮嘱我戴好口罩进去。
采血的过程依然很顺利,遇到的病友们也都戴上了隔离性能更好的口罩,不过护士们仍使用一次性医用口罩和薄薄的一次性围裙。那天贝琪告诉我,下周开始她们科室也要每周7天上班了,而且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她们会尽量减少我们回医院检查的次数,所以我的下一次预约要等她们重新排班之后再定,届时会电话通知我。我一时间很想给她们拥抱,却又明知道这种情况下拥抱也是有风险的,只能嘴笨地请她们做好防护、不要太累、注意身体。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主入口有家卖糕点和咖啡的店铺开门了,营业员正在和一位买咖啡的医护人员交谈,那时我突然觉得英国的玛芬蛋糕做的这么甜,也许就是为了让人在经历苦涩的时候得到加倍的慰藉呢?我竟怀着感恩和朝圣的心情买了个巧克力玛芬,并为此快乐了一天。
附近的墓园里春景更盛,甚至有些爸爸妈妈带着小姑娘在里面赏花捉迷藏。女孩子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在满园的黄水仙中跳来跳去,若不是在这危机弥漫的疫情之下,若不是在这躺满逝者的墓园之内,这是怎样欢快的场景?然而我是看客,看客的想法做不得数,她本来就是欢快的朝气的,但我更希望她是幸运的,幸运地躲过这场流行病大爆发,和这个春天里的自然万物一样继续蓬勃生长。
路边一树樱花,风拂过,飘落如雪。
4月12日,复活节的早晨8点半,卡迪夫市中心的几条主要街道空无一人。一个快捷酒店门口的绿化带张牙舞爪,应该是很久没有被修剪了。英国因感染而在医院离世的人数突破了一万。过去的一周,首相经历了入院、重症、出重症的一系列波折,终于在复活节当天出院。
NHS却并未因此松一口气,他们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BMT进入了每周7天在岗的状态,采血时,我问护士你们都还好吗?她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是的是的。她的回答有些犹豫,但我也不敢再问下去。那几天有消息说,全英NHS医护人员感染率可能已经达到1/3,要真是这样的概率,有几家医院能幸免?
病人候诊区内的好多椅子上被黑黄相间的警示胶带打上了大大的叉,提醒人们保持距离,走廊里的座椅也是这样,每四个一排的椅子中就有两把打上了叉,夺目又刺眼。不过,已经没有人再坐在这里了。
每周去医院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活用品采购日,也是能好好放风的日子(前提是戴好N95穿好防护衣)。不过几周下来,我对购物已经没了什么热情,因为不论哪家超市都已经买不到好吃的午餐肉罐头了,除了一些新鲜蔬菜水果和酸奶,我找不出任何需求。真正吸引我的食物在关了门的市场里,在停止营业的香肠卷专卖店里。现如今,仍有几家中东、印度人经营的新鲜肉铺还开着,但也只有他们熟识的顾客才赶在这个时候去买。我还见过一位印度样貌的大叔从一家印度食品店出来,手上拎着一袋没封口的卷饼,摇摇摆摆地穿过马路,那感觉就像寻常时候的汉口巷子里,居民们过早时用筷子随手穿起面窝边走边吃的样子,随性不羁,淡然自若。
半个多月前盛开的白色樱花终于芳菲落尽,另一批粉红色的重瓣樱花和李树花又应时而来;河边、公园里的杨柳树逐渐显露出了如烟似雾的轻柔袅娜之态。春天她还没走呢。
医院走廊的椅子,被打上了刺眼的叉。
过去的3月到4月中旬,英国的疫情一步步走向高峰,仍有声音在嘲讽一个多月前的“群体免疫”和“海德公园停尸房”,在指责英国政府的拖延和效率低下,也有声音在呼吁政府早点解禁以避免更大的经济损失。
我不太了解政治,也不够关心时局。但我对鲍里斯·约翰逊那句“我欠NHS一条命”感同身受,因为我在这里亲身经历了从高危重症到接受治疗并一步步好转的过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能否痊愈以及何时痊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9个月前没有NHS的医生坚持留我做骨髓检查,并在这期间给我定期吃药输血,我活不过一年。
我知道政府让轻症患者自我隔离的做法是有些不合理的,可这真的是无奈之下的权衡之举。当初国内疫情肆虐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建议的吗?我在英国留学我不知道有哪个国家的医疗资源能保证在这样一个全球性传染病爆发的时候毫无压力,至少我所看到的中国和英国都不是。
我的祖国很伟大,她可以把我整个家乡彻底封锁,举全国之力来救助湖北一省,这是每个湖北人最铭记在心的感动。但不可否认,在这段日子里,有一些身患疾病的人被耽误了。许多科室暂停接待病人,一切都给新冠让路。我看到一个白血病女孩的母亲,在两省交界的封锁线上跪求值班的人放她和孩子去邻省医院治疗,她的女儿用被子裹着自己在旁边的三轮车上抽泣。她是幸运的一个,因为救护车来带走了她。但另一个普通肺炎患者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因没有及时收治而从轻症拖到病危。
在体会到血液病的厉害之后,我才知道人真的可以这么脆弱的。所以我很感谢NHS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放弃保护那些脆弱的和年迈的人,他们一边准备新增医院、病床,一边及时调整了许多流程。他们其实做了很多努力,在我们调侃海德公园停尸场和两遍生日快乐歌的时候。
居住地附近的湖边,海鸥飞舞,天空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