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宇:月亮升起的时候(中)如果都不真实,“真实”是什么?

【短篇小说】月亮升起的时候(中)如果都不真实,“真实”是什么?

又名《日出·月出》《依香》


刘宏宇


上海家里给梦君寄了些酱油膏和糖果,金洁代收了,又从自己口粮里分了些,一起带来给梦君。

她告诉梦君:大军被派到距驻地很远且与苗圃方向相反的橡胶园,要来苗圃,得走一整天。橡胶园活儿很重,熟手干着都喊累,大军的状况可想而知。

金洁认定,这安排,是对“偷鱼”的惩罚。

梦君壮着胆子问她跟大军是不是“那个”,金洁不承认,也不否认。

梦君说,大军不会总在橡胶园,劝金洁不要总来苗圃,说了一大车乐观得自己都不信的话,想打消金洁对他这个小老乡、小阿弟的担心。

金洁责他不知好歹,气哼哼走了,很久都没再来。


口粮吃光后,梦君不得已到背后的山里找吃的。

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更下定决心宁可饿死也不偷东西。可他没有捕捉小动物的能耐,山里能采到的现成能吃的东西并不多,可怜的收获,支撑不起正处在蓬勃期的身体。

他用睡觉代替吃饭,经常睡到快中午,然后吃一点点东西,勉强补充体力之后,进山采集,回来把微薄的收获存起来不吃,忍着饿睡觉,挨到次日快中午的时候……

他明显感觉体力一天不如一天,采集的收获越来越少,有一天,竟一无所获!


面对瘪瘪粮袋里所剩的最后几粒来自家乡来自父母的糖果,他踌躇了好久,还是决定留到明天。

他颓然躺倒,无声流了好久的眼泪,脑子里全是父母、上海。

他不知道,就这样躺着,明天能不能醒来,醒来能不能起身。

他后悔倒下前没吃一颗糖果。

他想起身去够粮袋,却像动不了似的。

他蜷成一团,低声呜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像往常一样醒来,在快要到中午的时候。

门外传来隐约人声。

他分辨了好一阵,才确定不是幻觉;透过门缝看外面,见老咩涛(岩松母亲)背柴从山坡方向来,停在茅草屋前,放下柴,坐在他惯常坐着吹口琴的地方歇脚,拿出芭蕉糯米饭包和小干鱼,像要午餐。

食物的诱惑,饥饿的折磨,让梦君顾不上别的,拎起粮袋冲出茅草屋。

老咩涛稍吃了一惊,随即就对他温暖的笑。那笑容,让梦君想起母亲。


梦君把粮袋里仅存的几粒糖果抖出来,捧给老咩涛,示意要换她的糯米饭。

老咩涛迟疑地接过糖果,不无惊羡地久久观赏彩色透明包装纸的糖果,捂在手里,双手合十向梦君致谢,掰了一半糯米饭递给梦君,又放上两条小干鱼。

在梦君的记忆里,那可能是这一生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也是吃得最快的一顿饭。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就吃完了。

老咩涛临走时,只带了一颗糖果,剩下的又装回梦君的粮袋,不等梦君推让,背起柴就走。梦君追上去,本想再送糖果,到跟前,改成了替老咩涛背柴。

老咩涛并不拒绝,只是表示感激。梦君一直背柴到曼波寨寨口。一路上,他跟老咩涛没说一句话,只是不时对视,给对方一个微笑。随着一次又一次微笑,梦君眼里,老咩涛变成了妈妈的样子。他含着泪,不断地冲老咩涛笑。老咩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慈爱地拍打他。


到寨子口,老咩涛不让梦君再往里送了。

一个春葱般水灵清纯的傣家小妹,活蹦乱跳从寨子里跑来,接过柴,傣语跟老咩涛亲热交谈。梦君傣语只会一点点,但仍能听出来,她是老咩涛的女儿,在冲母亲撒娇;老咩涛让她向梦君致谢。傣家小妹真诚向梦君施礼的当儿,突然直瞪瞪看住他。几乎同时,梦君的目光,也定在了她脸上。

老咩涛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梦君,这是她的小女儿,叫依香。

这一介绍,“惊醒”了直瞪瞪对视的两个年轻人。依香忙不迭背起柴,拉着母亲往寨子里去。梦君痴愣愣盯着看。依香不时回头瞥他,还神神秘秘地跟母亲说着什么。梦君痴痴望着母女的背影,匆匆捕捉依香回瞥的一个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想把她的模样印在脑子里。

这种对一张面庞从没有过的关注,并不是因为那面庞如何好看,或者说主要不是因为好看;而是——他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当时,他不能认定这种“觉得”就是真实的。所以,他想要牢牢记住依香的脸,留着回去慢慢回想。


他记住了依香的模样,可回想的时候,眼前更多出现的,却是老咩涛——慈爱的微笑,像极了母亲。

他的思绪,渐渐飘回家乡,飘向母亲;再醒来时,第一时间冲出茅草屋,奔向曼波寨;可没跑多远就停下、折回了——他终于想起,母亲是母亲,老咩涛是老咩涛,她们不是一个人,前面寨子里的,不是母亲。母亲,在遥远的上海。

那天后来,他再次一无所获地从背后的山上回来。

茅草房前,先前跟大军金洁一起搭的简易灶上坐着陶罐,冒着炊烟,依香在灶前煽火,老咩涛坐在他吹口琴的地方,身旁静静立着硕大的水牛。

老咩涛和水牛的身影,映着水库衍射过来的金色阳光,像油画里的剪影。

依香看见了他,冲他甜甜地笑。

他从惊讶中醒来,有点儿瘸腿地疾奔到灶前,接手煽火。

依香并不退让,站在他身边,看他煽火,突然冒出一句生涩的汉语——是不是你呀?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在哪儿见过依香那张脸!

他下意识摸了摸伤腿。

依香拢紧筒裙,蹲到他身旁,如云秀发轻轻拂过他肩头,歪着头端详他的侧脸,又问:“就是你吧?”


依香就是早前梦君追打毒蛇时偶遇的担柴少女!

依香告诉梦君,毒蛇被追打,疯掉了,见人就扑咬;当时她正对毒蛇去路,要没有梦君及时搭救,肯定会被咬死,所以,梦君是他的救命恩人。

梦君从没想到过,如此孱弱、如此胆小的自己,有一天,竟能跟“救命恩人”这样粗壮阳刚的字眼联系起来!

他好久都无法“适应”这种“联系”。后来渐渐忘了,直到依香出事。


按傣家习俗火化依香的时候,别人都哭哭啼啼,只有梦君没有落泪。

他死死盯着火堆上窜出、远去的屡屡青烟,像在目送。

倏而,他想起跟依香最初的邂逅和“救命恩人”的故事,讲给了身边泪眼婆娑的岩松。

岩松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沉吟良久,望定依香遗体火化升腾起的青烟,告诉梦君,毒蛇有灵性,会认准想要伤害它的人,伺机报复;完成报复之前,不会轻易伤害另外的人,不管另外的人在它的什么方位;依香当初的说法,并不对。

按岩松的说法,被梦君追打的毒蛇,会始终把梦君作为首要甚至唯一的对手。依香的出现,不会影响这个认知;依香只要定住不动,就不会有任何危险;相反,她接手梦君继续追打,倒成了毒蛇认定的新的报复目标。也就是说,其实,依香在当时,是从梦君手里,接过了危险!“救命恩人”的情节的确存在,只不过跟依香讲的也就是梦君一直以来相信的,正好相反!

梦君听了,目瞪口呆。

岩松接着告诉他,依香,或者任何一个傣家孩子,自幼就懂得毒蛇的习性。依香在当初那个危情时刻“出错”,决不是因为无知……

梦君嘶吼着不让岩松再说下去。

他捂着耳朵,扑向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堆。途中伤腿不吃劲,摔倒。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腿伤,没有因为腿伤途中跌倒,他会不会真的就扑进火堆,去拥抱那里面正一点点燃烧殆尽的妻子——从“一开始”就跟他“扯了谎”的——妻子!


那之后,梦君完全放弃了治疗伤腿,几乎是任由其恶化。

二十年过去,他真的差不多习惯了,习惯去做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残疾人”。

退休了,离开了学校和学生,一对儿女为了照顾他,要舍弃外出发展的机会;岩松斩钉截铁地放了外甥外甥女出外,拍胸脯打包票说他来照顾梦君;等外甥外甥女走了、真的走了,他反过头来跟梦君说“我可照顾不了你”;接着就苦劝梦君去北京治疗。最终,让梦君下决心动身的,不只是大军那句“你就当来北京看看我不行吗”,也不只是当地各级的热情坚持;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岩松说的一句话——就算是为了了却依香的心愿吧。

只要一提依香,梦君就没话了。


大军家宽敞却一点儿都不豪华的露台上,梦君金洁默默望着陌生的夜景和似曾相识的月亮。

梦君的泪,一发不可收拾!

只有泪,没有啜泣、呜咽、嚎啕,或者任何跟“流泪”可以“配套”的什么。

流着泪,他竟然还笑着问金洁“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金洁说“是”。接着说她羡慕他的这种“软弱”,因为那里面,充满了爱和爱的回忆……


不到20岁、孤单单看守苗圃、每天都为填饱肚子发愁的梦君,认定老咩涛和依香母女来附近放牛,在茅草房前生火做饭,不是随随便便的偶然,而肯定跟依香的“救命恩人”说及他的饥饿有关;甚至,跟“偷鱼”有关。

他想,要是妈妈知道他天天饿肚子,一定心疼死了,一定也会做出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给他。老咩涛和依香,在饥饿的他眼里,就像母亲和妹妹。

是的。那时候,他把依香当成小妹妹,而不是别的。

可他其实并没有妹妹。

大概就因为这个吧,注定了依香“妹妹”的角色,不会保持太久。


茅草房前的午餐,持续了很不短的一段时间。

起初,跟第一次一样,老咩涛依香母女和水牛一起来;后来有时候水牛缺席,有时候老咩涛缺席,有时候依香缺席,也有时候只有依香。不管怎样,他都高兴,都觉得是在跟自己的家里人一起。

老咩涛很少说话,似乎一切都能用简单的动作和充满暖意的笑容表达,像母亲对长大了的孩子,又像热情的主人对熟悉并喜爱的常客。

依香话多。老咩涛不在的时候,尤其话多。对汉语、上海寄来的酱油膏,还有带“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挎包,都特别感兴趣。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梦君的口琴。


梦君让她试着吹,她吹不好,吹得口琴里满是口水。梦君接过口琴再示范之前,总要甩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口水晶亮晶亮地被从口琴里甩出来,依香的脸红到脖子根儿,拿双手紧紧捂住,不敢看梦君,不敢再吹。

梦君一再鼓励她继续试吹,她还是吹进好多口水;口琴交给梦君之前,自己先赶紧甩甩。甩的时候,脸红到脖子根儿,使劲低头,不敢看梦君。

她甩得很用力。梦君说不用那么用力。她反而更用力。一不小心,晶亮晶亮的口水,就甩到了凑近的梦君脸上。倏而,俩人都怔住。梦君哑然失笑,默默蹭脸。依香嘤咛一声,埋头跑开。梦君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捂着脸飞跑回来,把紧紧纂在手里的口琴塞进梦君手里,双手捂脸,再次飞也似的跑开,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梦君等到日头西沉,也没见她回来。一直立在近旁的水牛,轻轻哼一声,自己甩着尾巴,奔依香的去向,不紧不慢走去,慢慢也没了影子……


梦君坐定,缓缓吹起口琴,全是曼妙舒缓的曲子,直吹到夜色笼起,月亮高悬。

月亮银亮的光,慷慨地洒上水面,衍生出无数个光影,像是水里深处浮出的精灵,随着曼妙的琴声起舞。

他似乎置身盛大的舞会,口中的旋律,更加欢快起来,恢弘起来。

他像是舞会的总指挥。

他想舞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

吹累了的时候,他轻轻甩甩口琴,久久望着依香和水牛离去的方向,像在等谁从那个方向回来——水牛、依香、老咩涛……


他被正午的太阳烤醒,望向曼波寨方向,没见人迹。

他在灼热的阳光里站了很久,晒得两眼发黑。似乎,整个世界,真的暗了下来。

他摸索着、踉跄着,回到茅草房,把自己关在里面。

他不知道,老咩涛、依香、水牛,还会不会来,会不会“回来”。

他用了好长时间,把前一天依香做的饭吃完。

吃的很慢,吃的恋恋不舍,好像每一口,每一次咀嚼,都是最后一次……


他搂着空罐子,靠在茅草屋里最舒服的地方,缓缓闭眼,把自己湮没进午后的静谧。

他无法判别是睡着还是醒着;无法分辨身处的一切,跟曾经体验的有母亲和一个小妹妹的“家”,哪个才是真实,还是,都不真实。

如果都不真实,“真实”是什么?


远远传来的清脆人声,打破了静谧。

梦君起身向外看,见一群傣家少女叽叽喳喳从曼波寨方向来。

他在其中看到了依香的身影。

他兴奋地奔出,想迎过去,却倏而发现,少女们直奔水库,并没看他这边。依香的影子,似乎又不见了。

他极力分辨。视线里,少女们一边奔向水库,一边脱下筒裙,熟练地把筒裙挽成包头,裸着细嫩白亮、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欢笑着掩入水中。


梦君飞一般返回茅草屋,背身死死顶住门,压抑不住慌乱的喘息和心跳。

那些一闪即逝的美丽身体,在他眼前一遍遍重放,和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水声和笑闹声。

他几乎瘫软,伤腿被重重压住,忘记了疼痛。

他紧闭眼,好像那些美丽身体不是在背后远处的水里,而是在眼前!

他极力平息自己,用力捶、掐伤腿,渐渐软成一滩泥,死去般趴在地上。


几乎同时,跟他隔了几座山的橡胶园附近密林里,大军紧紧搂住金洁,兴奋慌乱得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滴落在金洁脸上、颈上、胸前。

金洁紧搂住大军坚实的背,撩开大军的衣服摩梭。

大军背上的汗实在太多了,金洁的手,怎么也停留不住……

忽然,金洁猛推开大军。

大军不防,踉跄出去,脚下拌到什么,跌坐,喘息着痴痴看汗透的薄衫紧贴肌肤的金洁,满眼焦灼的渴望,汗珠在全身纵横飞奔!

他刚要扑过来,金洁突然做出制止手势。

大军僵住。

金洁察觉自己衣服紧贴肌肤的羞态,慌忙整理,掉头跑开。

大军猛起追去。

金洁喊着“站住”,逃命般跑。

大军倏而凝住,空洞的眼睛,痴然望着原始的葱绿。


后来,大军告诉金洁,他当时,真后悔听了她“站住”的喝令。等他下决心“抗命”的时候,已经望不见金洁的影子。

金洁说,她其实并没跑远,因为腿发软,根本不听使唤。她跌入高高的野生灌木丛,能看见大军呆呆的样子。她本来想喊他一声来着,可后来决定,还是“听天由命”。

大军失魂落魄离开,返回橡胶园的时候,她还在离得并不远的野生灌木丛里……


大军失魂落魄往橡胶园方向折返的时候,苗圃茅草屋里的梦君,像冬眠醒来的狗熊一样,笨拙地拱起身子。

他咬牙下决心,冲出茅草屋,旋即又回来……

他穿上背心,把自己弄整齐,故作从容地施施然出屋,又旋即回来……

他找出深深私藏的墨镜和离开上海至今只穿过一次、宝贝般珍藏着的白衬衫,小心翼翼穿戴成“城里人”,大踏步出门,大踏步走向水库。

没几步,他就定住——少女们不知何时,已穿回筒裙,湿漉漉的头发泛着细碎的光亮,围在岸边嬉闹。

他显然镇定了许多,从容地向她们走去,傣语招呼“你们好啊”。

少女们看见了他,被“城里人”的装扮惊住。短暂的怔然过后,一忽儿跑开,途中不住回头看。

梦君拖着伤腿追——别跑啊!哎……

少女们跑得很远停下,扎堆回望他。

他定在她们刚刚上岸的地方,摘下墨镜,冲她们无奈而友好地笑。


他确信,她们当中,没有依香。

他认定,自己刚刚又是幻觉。

他猜想,也许,一直以来,关于依香,都是幻觉……

他凝在那儿,直瞪瞪看少女们走远。

他自嘲般四顾,忽然发现,岸边草丛里,有件脱下的筒裙!

还没来得及吃惊,水里忽地冒出长发水淋淋的小脑袋,伴随着柔美中透着责怪和焦急的傣语声——你们好坏,走了都不叫我……

那身影从水里钻出半身,拢开蒙在面前的头发,恰跟梦君四目相对。

俩人同时呆住。

依香!刚刚还以为,一直都是幻觉的依香,真实地,赤条条、水淋淋地,就在眼前!

依香使劲眨眼,忽然尖叫着钻回水里。

梦君喊着“依香”,奔向她消失的地方,途中倏而凝住,返回,不敢回头静听水里的动静。

依香从水里冒头,呆呆看梦君穿白衬衫的身影,手轻轻划着水。

梦君听了很久依香划水的声音,拼命压抑住想回头看的冲动,缓缓走回茅草屋,把自己关在里面。戴着墨镜的视线里,一切都暗得奇怪,似乎里面蕴含着无尽的幻想,让他想起《红楼梦》里的“风月鉴”,很担心地闭上眼睛,把自己抛进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轻缓欺近的脚步,心跳加快,渐渐快到不能自已。

脚步声停在门口的时候,他下决心拉开门——正抬手敲门的依香失劲前倾,倒向他。他急忙扶住。俩人近近对视,依香透湿长发淋出的水滴,在隔着墨镜的视线里,像一串串一闪即逝的宝石……

夕阳中,梦君依香并坐水边,依香穿着梦君的白衬衫,戴着梦君的墨镜,双脚不老实地拍打水,溅起老大水花,溅得赤膊的梦君湿淋淋。

见梦君毫无反应,依香加上手,调皮地往梦君身上脸上撩水。

梦君象征性遮挡,并不还击,直勾勾看孩子般欢腾的依香。

依香撩水的手,像被阳光穿透了似的,让梦君倏而想起鲁迅笔下的“天地间最瑰丽的肉红色”(语出《故事新编·补天》)……


梦君吹口琴,还戴着墨镜的依香,展开梦君的白衬衫,舞蹈般挥舞,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

梦君痴痴迷迷看依香。

琴声中,依香的舞姿,被残阳映成娇媚的剪影……


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曼波寨寨口。

梦君衬衫搭在赤膊的肩上,另一手拉着根树枝;一直戴着墨镜的依香,盲人般拉着树枝另一端,亦步亦趋跟着,咯咯地笑。

墨镜里映出火把亮光的时候,他们同时停住,呆呆看火把亮起的地方。

岩松高举火把,一脸铁青。

还戴着墨镜的依香,跌跌撞撞奔过去,岩松一把揽过她,动作有些粗暴,一把扯下依香脸上的墨镜,唰地丢向梦君。

梦君没接住,墨镜掉在昏暗的地上。

岩松用汉语警告梦君,以后不许勾引他妹妹。

梦君瞠目结舌钉在原地,怔怔看着兄妹进寨,几次想冲回头看他的依香招手,都没成。

等到望不见人影了,他还站了好久,最后默默转身,颓然往回。走了一阵,又折回,低头凝目找墨镜。途中,不小心踩到,咔嚓一声,墨镜万劫不复。


梦君知道,依香不会来苗圃了。

目送岩松依香进曼波寨时,他隐约听见岩松严厉地用傣语告诫妹妹“以后不准去水库”,没听见依香的回应。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

那是雨季的最后一场雨。那场雨过后,就是旱季开始了。


旱季里,要给苗圃浇水。

对梦君来讲,那并不是份轻松的工作。

每天去水库边汲水,对梦君来讲,就更不轻松。

他总会想起岸边的筒裙,水里的嬉戏,少女们的身体,依香近在毫厘凝望他的眼睛。

每每想起,都会流泪,有时候会流一路。

依香和老咩涛留下的口粮眼看见底的时候,他的思绪开始返回现实,伤感的流泪也缓解了很多。终于有一天,他整整一路都没流泪,回到茅草房前的时候,看见了背着口粮正下山而来的大军。


大军已调回连驻地。这次,不仅给他带来了口粮,还带来的家信和一个想都没想到的特大喜讯——明年春季,全国恢复高考,知青可以报考,没有名额限制!

上海父母来的家书,证实了这个消息。信里,父母鼓励学业优秀的梦君全力以赴准备,并说很快会给他寄来复习资料。

大军带来了甘蔗酒和北京家里寄来的牛肉干,俩人兴奋地喝了整整一军用水壶的酒,都没醉,都一直兴奋。

梦君踌躇满志,要大军跟他一起参加高考。大军说,他的军干父亲已部分恢复工作,很有希望彻底平反;又说他学习太差,高考不灵,父亲来信,让准备当兵。

梦君黯然了一下,随即又回复兴致,随口问大军要是他去当兵金洁怎么办。大军一下哑了。梦君也就跟着哑了。


沉默很久之后,梦君说——高考了,考上了,就得离开这儿……又说——离开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军说离开就离开了呗,反正也不是这儿的人。追问:你还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啊。

梦君说“不是”、“当然不是”。

大军记得,梦君说“不是”、“当然不是”的时候,挺迟疑的。梦君不记得。


梦君是自己回连队取的家里寄来的复习资料,没再麻烦大军。

连领导鼓励他好好复习,说可以派个帮手去苗圃,以便他可以有更多时间复习。他婉拒了,说自己一个人能行。

背着复习资料回到苗圃的时候,他惊讶发现,依香在给苗圃浇水!

依香冲他甜甜地笑。

他浑身像被什么浇透了一样,倏而暖得想哭,随即又冷得要冻住。背上的复习资料,忽然像变成了千斤重,要把他压碎似的。

依香告诉他,哥哥岩松,认定外乡人不可靠,怕她受欺负,才不让跟他来往。妈妈(老咩涛)听哥哥训斥她的时候,没帮腔,也没反对……


依香问梦君“你会走么”?梦君迟疑良久,说“会”。

依香问他会走到哪儿去。梦君又迟疑良久,最后把高考的事和盘托出,还给依香看随复习资料一起来的家信。信里说,父亲心脏病日益严重,日夜期待他高考有成。

依香看得倒懂不懂,但还是明白了梦君的意思,高兴地鼓励他好好复习,一定考上大学,一定回去上海,给她寄来好看的糖果。说着拿出一枚彩色透明包装的糖果,是早前梦君送给老咩涛的。依香告诉梦君,妈妈把糖果给了她,她一直没舍得吃。说着,又怯生生拿出另一件东西捧给梦君。梦君一看,顿时石化——他的墨镜!


不知依香花了多少工夫多少心思,把被梦君自己踩碎的墨镜残骸尽数找到,清洗干净,用不知什么特别的东西,一片片粘合成形,虽然明显变形了,且裂纹纵横交错、肯定不能再戴,可的的确确还是墨镜的样子!的的确确一块都不少!!

依香充满歉意地告诉梦君——墨镜坏了,怎么都修不回去了,让梦君回到上海,一定再买个新的。梦君不知怎么,一下把她拥入怀里,说“再买一定买两个,两个一模一样的”……

他剥开糖果,塞进依香嘴里。

依香细细品味,连连说“甜”、“好吃”,反复嘱咐梦君,回了上海,一定给她再寄来几颗。

她像孩子般偎在梦君怀里。梦君不知怎么,就紧紧抱住了她。

他们相拥、缠绕、摩梭。

不知什么时候,喂进依香嘴里的糖果,到了梦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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