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江潮韵】第1辑：郑赛玉：忆厝味

第（13）期

鳌

江

潮

韵

作者简介

郑赛玉，90后，祖籍惠来县鳌江镇澳上村，华南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喜好潮汕传统文化，偶涉吟诵、潮剧以自娱。

忆厝味

文/郑赛玉

等待一场声势浩大的阴霾散去是生命里最初的苍老，不如让记忆趟进时光的流里，去到那人气渐淡的老厝，独享一份静谧、深呼一口鲜气、重温一回岁月。

循着斑驳的记忆，踩着儿时的足迹，来到了最初告别的老厝。常年在外求学，关于故乡的所有回忆几乎全部浓缩在老厝生活那短短的几年光阴里，而这短短的几年足够我回味一生。因为“厝”才是潮汕人祖祖辈辈的根脉，“老厝”更是曾经无数过番游子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厝”这个字凝聚着潮汕人诸多美好的期盼：“返厝”蕴藏着漂泊四海的游子回乡的翘盼；“起厝”舒展着建设新宅的欣慰容颜；“陈厝”、“林厝”诉说着姓氏的自豪……提起“厝”字，潮人无不为之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今天，大概没几个人愿意再看看那爬满老茧的“破厝”了吧！风霜过处，一座座的老厝佝偻着脊梁骨，任牵牛花一步步肆意逼近它沧桑的面容，它依旧用那倔强的姿势，守护着属于这方乡土的底色，古朴而有韵味。

解开记忆的枷锁，顿觉老厝岁月里潜藏着金沙金粉深埋的美好。在这里的记忆由两部分组成，一是长辈们“学古”（讲故事）延伸的历史画面，另一部分是自己亲历的点滴回忆。

听奶奶学古说我出生时母亲难产，农村医疗条件差，需要当即转到县医院。接近三十年前要在村里找一辆小车载孕妇就如今天疫情爆发期间去寻买口罩一样艰难。一家人赶忙到厝边头尾（邻居）寻车，消息一传开整条巷的村民也跟着四处帮忙寻找车子。“好彩啊！我们厝边的一个阿兄最先从他亲戚那里问到了一辆车赶紧把你妈送去县城，到了他却怎么也不肯收雇车费用……”每次想起奶奶这段回忆，我对于老厝周围的村民一直心存感激，尤其是厝边从小关心我们姐弟成长的叔伯和堂兄姐妹们。关于类似的“古”奶奶在老厝讲的很多，比如晒稻谷忽遇骤雨村民拎着筢出来相助，又比如收成时节无暇照看孩子，有空的厝边邻居自愿帮忙看管等等……生活在这老厝中质朴的村民赋予了老厝一种信任与关怀的情味。

而那段徜徉在老厝各处角落的时光，更让我倍感何为世间人情味。

穿过岁月的胸膛，我从最初的记忆中醒来，仿佛瞥见在老厝遮风雨、温粥饭、度日月、纳今生的过往生活图景。

老厝冬暖夏凉，它的外墙主要是内部砌石块外部涂上水泥或者石米，屋顶用瓦片一排排有序铺成，中间留一口天窗取光，有钱人家还会在屋檐形成“檐牙高啄”之势。岁月荏苒，历经沧桑的老厝生活点滴只能在记忆的海洋里找寻。那时候一到夏天，我们会摆出桌子到大天井吃饭，要是遇到断电我就盛满饭拿出凳子跑出来门楼口听隔壁老婶的新闻大放送——今天他家娶了个新娘、明天谁家要杀猪、巷尾哪家买了台能见人影的电视机、还有多少天戏剧团要进村做大戏……电迟迟不来，夜深了几许，直到那些玩弹珠的猴娃伸手不见五指，也都散了来围听新闻。阿婶知是这群猴娃来了，话锋一转就讲起鬼神故事。猴儿们斗着胆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还有吗？”三分好奇七分怕鬼，只是想在人群中熬到电来，好一溜烟跑到灯光明亮的厝内，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把那故事里的鬼怪忘个精光。突然传来一声“电来啦！电来啦！”一群孩子拔腿追赶着往自家厝内飞奔去探个究竟……纵然那时童年过并不富裕，但快乐是高质量到纯净与无瑕。

我踱步走进门楼，右侧的大厅里供奉着我们宗祠祖先的神位，潮汕村民聚族而居，所谓浓厚深远的宗族观念或许是在这一厅厝角下“时年八节”相聚祭祖的氛围中凝结成的吧！我从读小学起就帮着奶奶料理祭祖的香品，在老厝学会了做各种“粿”，总觉得潮汕人过个节就是拿活人当驴使，恨不得抛弃那些“繁缛礼节”跑到大城市过上生动活脱的生活！

我确实进省城读书了，走的愈远后来愈拼命怀想那些年即便是炒一碗普通面条都忘不了盛一大碗给邻居尝尝；怀念那些日子老厝整日大门敞开，闲时邻居你来我往食茶谈世情的悠然自在……

看着如今那个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天井，当年呼朋引伴一起玩“跳索”、“丢沙包”时的一串串脚步声与欢笑声是否随风而逝？那个墙角下低头挖蚯蚓的淘气鬼今天长大去了哪？那个落雨成帘的屋檐，燕子是否还常来停留清唱祥瑞？过年热闹时节在厝角打鞭炮的男孩如今又散落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的童年早已远去，但，我的老厝还在原地肃立。

我朝门楼纵深处走进去，那口长满青苔的老井仍不作声色地依偎在老厝身旁，我知道井中有好几条鱼儿，早年听说是我爷爷的爷爷放养，却神奇地游到今天仍未见它们长大，或许早已是繁衍的鱼后代，或许是饮得那仙水的甘甜而得永生。不知名的井中鱼，游过岁月深处，当一代代人从这里搬走，到更亮堂舒适的新厝安家，它却依然参与老厝的一次次风雨洗礼。

走出门楼，依旧无人影，有人说人地矛盾日趋紧张的今天，为何不把这破旧的老厝铲平给子孙后代腾出更多建设用地？想了想，这不跟问为何不把万里长城推倒铺联成万里高铁线一样无知无理吗？

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反驳文明进步中的急躁与莽撞，但我深知抹去记忆的民族心灵找不到一方可以驻足回味的老厝角时，记忆的空白处将会布上尘埃。

我静静地走出自家老厝，往右巷口徒步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老一辈人曾说屋顶用瓦片叠起的老厝是不能改造成钢筋水泥平楼层的，说是这样会破坏的祖宗的风水，是不祥之兆，所以就是今天重修宗祠的家族也仍然是保持“楣窗框镌花刻鸟，砖木墙石巧饰浮雕”的建筑特色。我想也许恰恰是对本土文明的信仰，才得以让闻名海内外的“下山虎”、“三壁连”、“四点金”、“五间过”、“驷马拖车”、“百鸟朝凰”等生动多样的建筑形式成为潮汕建筑的代名词吧！

淳朴民风来自淳朴的信仰，悠悠的历史千年古厝养育过我们“胶己人”。想起台湾漫画家“八耐舜子”的一幅画，孙女问：“啊嫲，为什么你们那个年代一段感情可以维持60年？”阿嫲说：“因为在我们那个时代什么东西坏了只想去修，而你们这个年代只会想去换！”老厝一住就是几代人，它凝聚了几代人携手并进的心血，记录了几世同堂修修补补的心路历程，传承着家和万事兴的亘古之道。

回首潮汕人不远万里从中原的“河洛”迁徙到海隅，一路走来历经波折，在这里凝聚祖辈汗水搭建起属于我们共同记忆的“厝”；当潮汕人满为患时，他们又背起包袱漂洋过海散居世界各地。他们离开祖居地愈远，恋乡的情结愈重，对祖先的一切就愈加珍爱……

疫情席卷全球，我眼里全世界最安全的角落就在这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潮汕老厝身旁，它成了我排解苦闷的最佳去处。广厦千万间新又起，老厝一两座旧不见……当文明的遗产被无情侵蚀、被丢进垃圾堆湮没成为一种苍白的记忆却不能做点什么，那种迷惘是精神中了毒，不是买几个口罩或隔离十几天就可逃离呵！

谁人无故乡？落脚之处是吾乡！岁月不语，老厝能言，留一处老厝把故土风物情味慢慢诉说，以慰藉此生风雨诸多亦可且行且歌——

潮汕厝，皇宫起。

忆厝味，思鳌水。

阴霾散，春涤荡。

小

筑

一

角

【刊头】林锡彬

【题画】陈宏章

【配图】郑赛玉

【编辑】归岫斋

历

史

作

品

林锡彬	陈宏锵	方文瀚	陈松春
郑木才	林炯亮	陈继豪	方钦荣
陈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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