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郎中”张二毛(下)

潘少平
潘少平
“过路郎中”二毛
微信版第9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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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泾县政协编《走近云岭》一书

时至公元一九四一年“皖南shibian”事发,国民党的一个营进驻漆林镇,搜捕新四军伤员,并清剿新四军游击队。对于新四军,漆林镇人都同情拥护,痛恨国民党军队时常扰民,强买强卖。那时新四军游击队缺医少药,处境十分艰难。张二毛常暗中送医送药,以钱物接济。

那时进购药品十分困难,须得这个国民党军队营部的特别凭照。精明的张二毛却有个好法子,借自己行医之便接近营部的这个军医,以请教为名,向他学习西医。其间当然免不了要吃点饭,喝点酒。这个军医嗜酒如命,但酒量不及张二毛。张二毛酒量从小练就,非一般人能及。两人喝酒,十次这个军医要醉九次半。军医醉酒后,如有士兵来因病就医,张二毛自告奋勇,以替诊治,待患病士兵得到诊治临走时,张二毛又塞上一包香烟,说自己不该和军医长官喝酒,险些误了事。张二毛医术比这个军医高超多了,当然手到病除。事后,患病士兵高兴,军医醉酒后又不误事,大家皆大欢喜。久之,二人竟称兄道弟起来。

又一日,两人在一次喝酒,张二毛借机说道,老兄呵,药品难买,最近用药又多,自己要关门息张了。军医说道,兄弟你早说呀,我也知道你为我们当兵的用了不少药,昨日我还和我们营长说起你,说你拥护政府,给当兵的医病不要钱,够朋友呢。啰,我补你点药。明日去我处拿。这个军医因常被请吃,正好借机意思一下。

张二毛精明之极,趁机挨近军医,摸出两块大洋,塞进军医荷包里。军医假作推托,张二毛假装变色说,看不起兄弟。军医忙举杯说,兄弟,喝酒喝酒。张二毛又借机说,你晓得的,我常去外地看病,但总不能天天去呀,每一次去外地看病,看一处,总得给人家留下十天、半月的药,我用药量大呵。军医又举杯说,兄弟,好说,好说。开个单子,我给你买来。喝酒喝酒。

酒足饭饱,军医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要去付帐。张二毛一把拉住说,兄弟,你放心,不会托你买药,你为难,这个帐我付了。军医卷着舌根说,看不起兄弟,你明日开单子来,老哥不给你办到,我是biao……biaozi养的。

第二日,张二毛开来单子,果然军医包了一大包药,并说,这是补你的药,我们营长知道的。军医拍了拍药包说,兄弟,拿好呵。你这个单子,十天半月内准给办到。张二毛提了药包出门,门口站岗的士兵张二毛曾给看过病的,张二毛指着药包,大模大样地对这个士兵说,这是你们军医长官补给我的药,你们营长批过了的。说完,又塞上一包香烟。士兵接过,讨好地说,才补了这点药呵,我们营长也太小气了。

张二毛回家,打开药包一看,都是紧俏药品,市面上买不到的。翻到最后,吓了一跳,竟有二支盘尼西林(青霉素)。这市价可是二担稻谷一支呵。当然,这包药晚间就送去新四军游击队了。事后,新四军游击队里传来话,这包药可是救命之药呵。

半月后,军医果然买回药来,并明目张胆地派人通知张二毛来拿。张二毛虽有疑惑,但又不得不去。到时,军医拿着个单子,叫张二毛同去营长处查验一下,并把个单子晃了一晃说,兄弟,去营长处查验一下,保你无事。

到了营部,军医报告说,这次购药,连带着给张二毛进了一点药,说着把单子递给张二毛,快叫营长派人查验呵。张二毛接过单子一瞄,就心知肚明了。这单子并不是自已开的那张,单子上的药大都市场上可以买到的。张二毛也算得半个江湖人了,见机忙说,怎么有些药没有买到。军医说,有些禁药,不可乱买的。营长看看张二毛,觉得这人也算厚道,也晓得他经常给士兵看病的事,说道,查验什么,按规定能办的办了就是了。

恰在此时,营长太太走了进来,看一眼张二毛说,你就是跟耸壁寺老和尚学医的那个“过路郎中”吧,我最近有点咳嗽,你给看看,我不喜西医,动不动就打针。我相信中医,我不怕喝那碗苦水的。

张二毛知道这个营长太太识文断字,原是个女学生呢,长相也不错的。忙机智地接道,我看不过受凉之故,注意饮食,再好好调养一下,谅无大碍。这也巧了,我手头恰有一支老山参,值不了几个钱,我回家取来,太太不嫌的话,泡点水喝喝,调养调养,大概有点用处。营长一听忙说,那好呀,钱是要给的。张二毛说,等吃了有用处,我再来讨钱也不迟呀。我回家取去。军医说,你把买来的药带回去。张二毛说,不急,反正我马上回来。

说完,张二毛忙要赶回家去。军医随之出了营部,于僻静处悄声说道,兄弟真会来事呢。张二毛回道,上次药包内的两支东西我外出看病时用了,真灵呢,也卖了个好价钱。说着掏出两块大洋塞去。军医一见,说太多了吧,一人一半。张二毛说,上次那包药我收了呢,老兄就是向我讨钱我也不给的。啰,这次是替我买药的一点辛苦钱、跑腿费。虽然亲兄弟、明算帐,老弟可是赚你的多些。军医哈哈一笑说,真服了老弟了,会说话,会做事,更会做人。

因了张二毛与营长太太的这一次交往,张二毛买药方便多了。营长太太贪点便宜,张二毛投其所好。营长睁一眼闭一眼,只图太太高兴。军医图个大洋叮当响。其每次所购之药大部分都交给了新四军游击队。

其间有一次给新四军游击队购药,张二毛玩得太漂亮了,其机谋简直是诸葛再世。因这次新四军游击队接受了上级领导的一次购药任务,所需药品紧俏,属禁售之例。药品需量也大,一次性购买,太危险了,万万不可的,分批次购买,周期太长了。因为急需,时不待人,岂能让伤病员们等药呵。张二毛也觉为难,就算自己外出行医用药量大,也大不到如此程度呵。

张二毛找了军医,开了单子,说这次买药有点多,不敢瞒老哥,有几个同行的也想托我买点。单子上注明的那些药,价格我翻了三番,如能买到,老哥七成分帐,我只得三成赚头。营长那儿我去打点,不知老哥怎样,如难办,也就算了。军医见利眼开,咬咬牙说,量是有点多,不过,我来办办看。

又是半个月后,军医果然买回药来。张二毛说,这次药量大,我叫两个人晚上来,我俩先去喝酒,待天黑后再运回家,避点耳目、遮点嫌疑。军医喜滋滋,说张二毛如能是他们的营长,带兵打仗就能百战百胜,点子多,主意高呢。二人喝酒,张二毛极为高兴,说认识这个老哥,简直等于遇到一个财神菩萨,别人办不到的事,你老哥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军医得到夸奖,又因购得药回,心情极好,又加贪杯,放量喝了起来,杯杯见底。

天快黑时,运药的人来了,几次催运。张二毛说,等一下,让我和老哥尽兴一下。运药的人不高兴了,说我们也要赶回去吃饭呢,肚子有点饿了。张二毛说,急什么,找老板去弄个菜,打点酒吃去,记我帐上。运药的人高兴了,你们慢慢吃,我们等,等到天亮都行。这顿酒也不知喝到什么时候,军医也不知怎么回的家,待第二天醒时,才知药已运走了。军医感觉很好,只等那七分红利入帐了。军医很放心,自己无本生利,做的是干股生意。张二毛向来一是一、二是二,自己赚了不少了。

等到下午时分,张二毛托人带来口信,叫军医去他家一下,军医欢天喜地,以为去他家分利钱了。待到了张二毛家一看,吓了一跳,张二毛躺在床上,额头破了一块,在床上哼哧、哼唧的。说道,老兄呵,你这次替我购药,做得太利索了。昨日一高兴,多喝了一杯,天杀的那两个挑药的因为喝的是不要钱的酒,也喝的黄猫不认得黑猫,昨晚天又黑,回家时不小心,连人带担子从桥上跌下了河,我稀里糊涂来捞药,竟跟着跌下去,也算祖宗积德,留了条小命。这批药算完了,那两个挑药的杀坯睡在家中在装死呢,你去看看。

军医大惊,忙说,老弟呀,破财免灾,你身体怎样呵,无事就好。张二毛从枕边摸出十块大洋,递给军医说,老兄呵,兄第这次对不起你了,说话不算数了。军医做的是无本钱的生意,任你这批药霉了烂了,与他无涉。见此光景,也不免假意推辞一番,奈张二毛执意不允,自然就坡下驴子,收下十块大洋。

过了几日,张二毛来找军医,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光鲜明亮的。军医又陪张二毛来到营部,拿出一支上好的参,送给营长太太。营长问其头上的伤,张二毛如此这般、绘声绘色地说起酒后跌下桥底的事,军医在一旁又添油加醋地加以补充,说道,张二毛这次亏惨了,还好,保了条小命。张二毛说,营长呵,实对你说了吧,几个同行的托我带买点药,我也收了他们的钱了,本想以翻三番的价再卖给他们,这次连本带利,鸡飞蛋打了。我想家中还有十亩田,全抵押了,凑点钱,再购点药,我只要一番的利,还有二番的利算你们营部的开支,我只要把我几个同行的钱补齐就行了,我亏的就算了,不然,在同行的面前我混不下去呵。军医在旁听得张二毛如此说道,心里有点不自在,但一想这次张二毛亏大了,也只有如此了。如再购药,没有营部的批文是万万不可的了。

营长太太一旁听闻,忙说,不要紧的呵。看看我们家营长能不能帮点忙,我也有几个私房钱,借给你,我们说好了,到时还我本钱就行。营长太太这番话,鬼才信呢,她是借机做买卖了。张二毛一听,说道,好说,药买回来后,我保证三日之内还钱。营长说,此事天知地知、人知鬼知,说完横了军医一眼。军医是个拍马溜须、掼于扯顺风旗的人,忙说,张二毛你开个单子来。

张二毛回家后,托人如实向游击队领导说明了事由。游击队领导认为可行。并带来了钱款,张二毛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十亩田如实抵押了。凑了钱款,开了药单子,交给了军医。并要军医悄悄地告诉营长太太,她借的钱另行买药,交给自己就行。军医当然如实相告,营长太太喜笑颜开。

又是半个月,军医带来口信,说药买回来了。张二毛来到营部一看,连自己也吓一跳,药量如此巨大,药的品种如此全齐,有些违禁药品是市场上没有的。营长一脸严肃说,张二毛呵,我可是尽了力了,下不为例了。如上峰查下来,我也不好办呢。营长太太一旁娇滴滴说,我只要本钱就行了,你不要为难呵。张二毛说,太太你放心,这次运药,是不喝酒的了,要喝,到家才喝。不过,请军医一同随我运药回去,三日后我同军医一同来还你的钱。营长太太笑成一朵花,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营长也说,三日在我家喝酒,我太太也会烧几个菜呢。营长太太一旁说,一定来,一定来呵。张二毛说,一定来!一定来!只是不要太破费了,我家里还有二瓶好酒,存了五年了,到时带来!

于是,张二毛和军医一道把药运回家中。营长太太静候佳音。第二日佳音果至,军医如同死了娘老子一样,拿着一封信浑身抖成一个筛糠的样子,交给营长。营长情知不妙,打开信看时,信上写道:药品如数收到,实为我游击队急需。此事望你部酌情处理,但此事尚以不扩散为好。另:张二毛已归队,此事也以不扩散为好。营长大怒,一巴掌挥向军医,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军医说,昨晚喝醉了。这时,营长太太一旁长嚎,我还有三百大洋的本钱呢。营长又是一巴掌挥过去,说,你作死呀,嚎什么丧,怕人家不知道呀。此事,营长吃了个哑巴亏,自然不敢声张。如声张开来,自已太太还有三百大洋充了“敌资”呢!

但此事在漆林镇竟不胫而走,以前有人人为张二毛和国民党军队勾勾搭搭,极为不齿。此事一出,才知张二毛深藏不露,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最后又笑说,张二毛是个真正的“过路郎中”呢,捞了一笔,就走了。以后又有人传话说,张二毛一次在游击队里喝酒吹牛,说自己这辈子喝酒没醉过,那些个国民党的军队想赚我的钱,也不掂掂自已几斤几两,先花点小钱,以后连本带利地捞几个番番过来。不过,自己也花了血本,一砖头把自己的额头敲破了皮,有点不值得。漆林镇人却说,这个牛皮也只能由他这个“过路郎中”吹呢。

二十年后,张二毛由正营级职务退休回漆林镇。镇人以首长称之,张二毛不允。说自已还是个“郎中”嘛。张二毛从旧习,为镇人免费医治病痛,一如从前。暇时和镇人喝酒吹牛。

时光飞逝,转眼又至公元一九六六年,“文化大geming”事发。张二毛审时度势,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带头“造反”。镇医院成为“漆林镇卫生战线革命zaofan总指挥部”, 张二毛当仁不让地做了总指挥。而那个耸壁寺却成了“漆林镇东方红卫生室”。张二毛说,我们要响应“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在农村去”的伟大号召,我们漆林镇卫生战线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在田间去”。漆林镇四周有近万亩田地,是农民阶级兄弟战斗的广阔天地,我们要去服务。张二毛带人把耸壁寺所有的菩萨、法器之类来了个集体封存,并说不准损坏,因为这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活教材。

也有人对张二毛此举不理解,张二毛托人传话过去说,别和我们这些“郎中”过不去,吃五谷,生六灾,头虽不痛,脑要发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听得此话的人果然有些忌惮,心虽不甘,也只能默认此事了。因为遇上“生六灾”、脑发热的事,还是要靠这些人,毕竟是一个镇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正因为张二毛的这个举止,耸壁寺竟免了打砸之灾,整个寺院完好地保护下来。据说,一次夜静更深,有人见张二毛沿着耸壁寺转圈圈,并听得张二毛朗朗自语:师傅呵,我也尽力了。我在一天,力保这寺庙一天,你老在天之灵,也要助助我呵……时过境迁,世人对这座江南名刹的完整、完好啧啧称羨,已是后话了。

张二毛享年八十八岁,已届米寿。临终前上级派员看望,张二毛懂得其中奥妙,说,我个人没有任何要求,死后火化,要葬在耸壁寺旁,自己生前没有为师傅做过一件事,尽过一次孝,也不知师傅仙逝何处,圆寂何方,死后埋在耸壁寺旁,弄个土堆堆,也算是师徒一场的情份吧。此事上级部门有些为难,但漆林镇人却不管这些条条框框的,果然在耸壁寺旁弄个土堆堆,立一石牌牌,上书“过路郎中张二毛之墓”。

(作者系泾县缫丝厂退休人员,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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