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山河
吕诲在东明百姓闹相府第二日,以新任兖州未及视事而百姓进城,上章自劾,请求退归原籍西京养病,以便继续留住在京城。他点起东明这把火, 到底出了一口气。又怕玩火自焚,被烧个焦头烂额,心下惴惴不安,吃不好,睡不牢,使人到开封府打探消息,又被韩维、赵子几把得严密,音信全无。吕诲渐渐心下发毛,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便去找富弼求救。富弼到底是宰相气度,见面先说养生之乐。吕诲哪有心肠跟他闲聊?急不可待地说:“贾蕃落入开封府,恐怕是凶多吉少。”富弼道:“管他呢,谁让他鲁莽行事?我说你不要跟这种人来往,如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给他谋了职位。”吕诲道:“怕的是他受刑不过,胡言乱语。” 富弼道:“嘴是他的,爱怎么说,怕他怎的?他敢说我谋反?” 吕诲道:“相爷自然无事,我担心的是……” 富弼插言道:“你怎样?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比如说,书信?” 吕诲道:“书信倒没有,只是出入于樊楼,多有人知。” 富弼道:“谁叫你到那地方去?自作自受,关我何事。” 吕诲心底冰凉。他出入富府数十年,尊富弼为长辈高贤,视为朝臣典范、天下无双。抗命变法以来,吕诲一直把他当作盟主和大纛,东明贾蕃发难,也是按他的意旨办事。如今贾蕃入狱,自己临危,援手与否,总应有一 句掏心话吧。谁料想却是这样交待?吕诲对富弼大失所望。他做御史中丞两次罢黜,从未灰心,皆因有富弼作精神支柱,待到富弼说出这种话来,他再也撑不住,勉强告辞出来,扶了墙一步一步挨到家门,躺到床上,大病不起。贾蕃这里犹在梦中,他以为富老相爷至高无上,开封府自然不在话下。不管韩维、赵子几用尽了千方百计,他横竖不开口。三日过了六堂,一句话也没有。赵子几对韩维说:“大人请到后堂歇息,卑职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韩维道:“你那套办法我岂不知,所以才亲自推问。贾蕃一案,务必慎重,万一他死了,麻烦可就大了。他尽可不开口,尽可拖延,你急什么?比你着急的人多着呢!只要他在狱,朝堂或许会平静些。”神宗皇帝召见韩维,命他速审贾蕃。韩维道:“贾蕃有恃无恐,死活不开口。”神宗道:“蓄意制造事端,究竟是谁指使?”韩维道:“挑起事端,便到进奏院供职,背后岂能无人?审出来又怎样?”神宗道:“严惩不贷。”韩维道:“事连公卿,又当如何?依臣之见,此案宜缓不宜急,急则有害无益。陛下只管与丞相从容检视新法颁行情形,贾蕃由臣处置。”贾蕃之狱久拖不决,汴京成了危疑之地,吕诲备了安车,命家人送他回了西京。富弼也不等园池竣工便匆匆而去。朝中老臣,只剩下一个枢密大臣 文彦博,五日一上朝,平时深居简出,安居颐养。司马光讨了一个闲官,把书局迁到洛阳,埋头治史。他让刘邠作隋代以前“长编”,刘恕作五代“长编”,范祖禹作唐代长编,自己删定《后汉纪》和《魏纪》。司马光每日著书至深夜,五更即起,燃烛又作。自制“警枕”,以防多睡,自课三日删一卷。张氏夫人体弱多病,司马光饮食起居,只靠老仆吕直照料,夫人放心不下,便给他买一侍妾收在房内。深夜,侍妾到书房陪侍, 司马光全然不知,有人置茶于案,还以为是吕直。三更困急,和衣上床,见侍妾立于床头,嗔怒道:“大胆!不去侍候夫人,来此做甚?” “夫人让妾侍候老爷。” “这里自有吕直,夫人不在,尔速去。” 侍妾怏怏而去。司马光不拜客,也不待客,但是,范镇致仕闲居京郊,闷了就来找他长谈一昼夜,野游三五日。自从富郑公“归洛养病”,三日一叙,五日一聚, 这也是不可回绝的。富弼贵人无事,又不甘寂寞,便想出许多玩的花样。这一日他约了司马 光,信马出廓,去访邵雍。洛川处士邵雍,隐居在东郊伊水之畔,野草深处,茅屋数间,四无邻舍,也无墙垣。富弼和司马光下马,两人沿着曲曲小径,来到屋前。只见柴门半掩,寂静无人,门旁一柄锄头,荫下放置石板,石礅棋布。二人绕至屋后,见数畦瓜菜,黄花乍开,就是邵雍的园圃了。富弼大失所望。此时,邵雍正在竹床上打坐,觑见两位大人进屋,慌忙下床,礼敬不迭。富弼、司马光汗水淋漓,邵雍连忙让坐,随即抱起瓦罐,把新汲泉水倒了两碗。富弼喉间似火,焦渴已急,只是那粗瓷大碗,令人生畏,终于忍住,倒是司马光,虔敬道学,双手捧起,一气喝干。问道:“先生高卧清幽,不知治何经典?”邵雍手指壁上图像:“鄙人平生所学,尽在此图。” 尘壁上三尺素绢,画了类似八卦图样,标出“皇帝王伯道德功力”等文字。二人不解,邵雍道:“这是鄙人草创之'天演图’,以周易之理,推演 阴阳,先知世道兴衰。”富弼见邵雍,白眉及寸,分明已是半仙之体,不免信诚起来,问道:“新君变法,不知天数如何?” 邵雍视图推演一回,笑而不答,高深莫测。富弼请问再三,乃说道:物之理,天之性,惟圣人能知之。阴阳交,生天之四象;刚柔交,生地之四 象。于是八卦成矣。有命之人,继世而兴。”富弼听了懵懂,不知所云,只不断念叨:“有命之人,有命之人……” 茅屋闷热,蚊蝇乱飞,这是富弼一生从没有领略过的。栖此庐中,夏不扇,冬不炉,夜不席,非成仙得道焉能活得来?富弼正在胡思乱想,忽闻屋外马嘶人唤,张载、程颢、程颐,破门而入,给先生送了糯米干柴来。富弼畅然道:“老夫来访高贤,得会洛川才俊,不虚此行。” 张载敞开葛衫,以斗笠做扇,无忧无虑,怡然自得:“辞官西来,治学终南山下,与尘世隔绝,始知神仙之乐也!” 富弼哈哈大笑道:“子厚雅兴清福,治学修道,哪知儒家经典正在汴京遭劫,国子监已尽罢六经,换了王介甫所编《三经新义》,将定为官书,刻行天下。”程颢道:“王介甫托古改制,扰乱儒学。今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渐衰,皆其异端邪说所蛊惑,吾侪不应袖手。”邵雍从竹床里侧抱过书函,一函一函摆开,说道:“这是正叔从诸子经典中选出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以为经典,可作儒学正宗,足以辩异端辟邪说了。”正叔是程颐表字,富弼和司马光不约而同审视程颐,见他生得浓眉厚耳,葛衫芒鞋。活脱脱一农家子,真所谓道法天然。几个人正在说得高兴,吕诲的儿子吕由庚,泪流满面哭了起来,趴在地上磕头不止。原来吕诲已在弥留之际,临终想要见司马光一面。司马光更不迟疑,拉了由庚,急急奔到吕诲榻前,家人已是一片哭声。司马光连连嚎叫:“来迟了,来迟了!”趴在床头,捶床大哭,把一腔悲愤,满腹幽怨, 都哭了出来!诚能通神。吕诲已经闭上了的双目睁了开来,口里叫着“君实,君 实!”司马光惊愕地止住哭声,上前握起他的手:“献可,我在!” “墓志……拜托……了。”吕诲喘息一回,使出最后的力气,说道:“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君实……”吕诲终于闭上了双眼。吕由庚一口咬定,先君本无疾病,五十八岁身亡,皆因奸臣所害。于是,司马光义愤填膺:“前年死了唐子方,今又去了吕献可,骨鲠直臣,更无一人,王安石罪不容诛。”遂草拟了《大宋御史中丞吕公墓志铭》。居洛士大夫善书者颇不乏人,但司马光以为,吕献可正色立朝,其墓志铭非恭笔正楷不可。吕由庚素与河南监牧使刘航父子相善,当日持司马光铭文,登门拜访,刘航一知来意,欣然允诺。等把由庚送走,读罢墓志铭文,不禁大惊失色:“语多激切,贬损当朝首相,司马君实欲倾三家于绝境耶!”刘航遂不予书。他那二十六岁的儿子刘安世,拿过稿本,一目十行,赞不绝口:“激浊扬清,褒忠斥奸,千古绝响,正合吕公其人,儿愿执笔。”“非是为父怯懦,此铭一出,主家、撰家、书家,皆不免祸矣!” “直臣身后,无人敢为铭耶!”刘安世高声吼叫,直眉瞪眼地说:“果然如此,王安石真权奸也。” 父子相争,惊动夫人出堂,拍手打掌地说:“为铭者司马光也,天塌了,自有高人顶住,怕他甚来?” 刘航无奈,只好书丹。碑刻一出,自有那班文人士子,传抄了去,不消多日,便传到汴京。吕惠卿暗暗访得真情,如此这般,把摹本弄了去,乘间 以奉安石。安石悬其摹本于壁,公事之暇,再三品鉴,摇摇头谓安国曰:“人言刘航父子之书乃颜鲁公再世,窃观此书,仅得其形,未得其神。颜体,外示凝重,内藏筋骨,风神超迈,岂是容易学的?倒是司马君实之文,大有秦汉之风。”他品着六安茶,念了几段,又说:“君实文章,一向失之空泛,常以为病。此篇如贾谊手笔,亢直激切,尽所欲言,真西汉之文也。”安国听了,哭笑不得。细读其文,无非褒扬吕诲能预见大奸,把安石骂个狗血淋头,他居然还有雅兴鉴赏?!安国冷冷说道:“文情果然并茂,只 恐吾家祸不远矣!”安国见其不语,索性把许久以来,压在心头的话,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天下汹汹,谤议新法者众矣!兄长冒天下之大不韪,犯大难以求成大功, 只恐功未克成,祸已到家门耳!”安石仔细审视安国,相貌依旧,言语却生疏了。只因政务繁忙,兄弟之间无暇叙心,今日倒要切磋一番。于是,循循诱道:“防人之口难,开人之口亦难。当初官家下求言诏,发人议政,上下交章以陈时弊,乃有今日之局面。变法何患谤议?非辩论不足以明是非。”安国听得这番说教,以为大而无当,不切实务,哂笑道:“此诚宰相之言也。然弟在西京,侮骂之声充盈于耳,不乐新法者皆归咎于兄,弟饱受白眼,备尝冷遇。”安国偷看乃兄,见其沉默无言,似被打动,乃进而说道:“司马光之铭实非偶然,众怒难犯,人言可畏,兄当警悟。”安石每听人言,安国在西京,流连声色,本不之信,今听其所言,皆世俗之见,大为不悦,正色道:“尔在西京,为人师表数年,有何长进?”安国一时不知所云,乃垂首恭立,聆听教诲。安石命他坐了,说道:“变法非吾家私事。为大臣者,修身洁行,端谨自守,无愧于天。朝臣与吾争,百姓犯吾宅,吾果为权臣、大奸,彼等安敢如是?他人言而无罪,有则改之,无则由之,人言不足畏也。千秋功罪,但付后人。”安国惟命是听,安石善言勉励:“尔为崇文院校书,雱儿充任太子中允,殊遇圣恩,应知上报之难,务求精于学问,砥砺操守,不可耽于声色。”安国听得声色二字,心中一动,狐疑有人在兄长面前进谗,怄气道:“兄长也应近君子、远小人。”“小人是谁?” “人言吕惠卿、章惇辈,狡诈阴毒,攀附而进……” 安石素知这位四弟性憨心狭,此等无聊之事不屑与闻,只管闭目养神,渐渐入睡。安国自觉无趣,回到书房去了。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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