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山记
文/高呈芬
我一生见过许多大山,也爬过许多大山,那连绵起伏,峭壁嶙峋,云雾缭绕的词汇,只有亲历过才能有深刻的体会。而我第一次认识大山,体验大山,是在十六岁那年。
那是1966年初秋,当时的红卫兵已从学校闹到社会。我所在的繁峙中学部分红卫兵小将去了农村,目的是帮助贫下中农闹革命。一天去周庄村的红卫兵传来话,让当时宣传队的几位同学去周庄,配合那里的红卫兵给村里的贫下中农演一台革命节目。革委会的话就是命令,头天就叫去了四个男生和一位老师,今天我也在通知的名单里,还有月仙、张厚和班长张映伟。
吃过早饭,班长扛着红旗,张厚提着二胡,我和月仙挎着装有服装的书包出发了。一路徒步来到西庄村,再沿着马峪河一直向北走。我和月仙都是六二年从太原压缩人口回到农村的女孩,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山路,虽然很累,但山里的风景因为从来没见过,一路上我们对什么都好奇,摘朵野花,捡个好看的石子,玩玩路边的溪水,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不觉得累。出了南湾村向北走了一阵,一条岔路摆在我们面前,一条朝西,一条朝北,究竟走哪一条谁也不知道,大家只好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过路的人问个路。可左等右等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眼看就要中午了,不得已班长说:“大家分开走吧,我向北走,张厚你领着她们两个朝西走,谁先到达周庄就通知那里的人接应一下。”我们同意了。班长向北走了,我们三人向西走去。
一路上虽然是上坡但路很宽,可以同时过两辆马车。经历了车轮碾过的岁月,路面很瓷实好走。一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一座村庄,三人很高兴以为到达了目的地了。村庄很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我们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院子里一位妇女头罩着一块褪了色的红头巾,正在收拾刚收回来的山药,皮肤粗糙显得有些老。张厚走上前问:“大娘,这是周庄吗?”女人抬起头看了看我们说:“这不是周庄,这个村叫麻地沟,周庄离这里还有四里多地呢。”我们一听顿时傻了眼。女人说:“娃娃们,岔道口往北走的那条路才是去周庄的,你们走错了,不过从这里也能去周庄,只是绕远了,要过沟爬坡的不好走。”听大嫂这么一说,我们三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头不知该怎么办。女人又安慰我们说:“不过也不远,喃娘家就是周庄的,喃一大早都能打个来回,你们年轻人这点路还怕什么。”我们一听便又来了精神,告别了大嫂向村里走去。
麻地沟村子不大,人们居住得很分散,家家的窑洞沿着土坡层层往上递进,上面的人能清楚的看到下面人家的一切,包括那个敞口的茅房。
村后的路越走越窄,刚出发时的激情、好奇,此时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无奈。大约又走了一段时间,又一条岔路出现了,该走哪条路呢?此时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两面是黑黢黢的大山,周围都是庄稼地,该往哪里走?最后张厚说他走北边这条路,让我和月仙走东边那条,还是那句话,谁先到周庄就找人来接应。
张厚走了,我和月仙朝东边的这条路走着。此时正值初秋,山上一片丰收的迹象,谷穗弯着腰,黄豆角开始下垂,而我们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谷黄豆绿的景色,只顾抓紧时间走,希望能快点到达周庄。但我俩犯了一个错误,这条小路是村民种地走的路,我们竟沿着走到了一条深沟边。沟很深,沟底有小溪流淌着,沟的两边全是大青石头,经过千年洪水的冲刷显得又光又圆。我俩天真地认为过了沟就能看到周庄啦,于是手拉手开始下沟。我们手脚并用踩着石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挪着,刚下到一半,一块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一声惊叫,吓得我俩急忙躲在一块大石头下不敢动了。“书!哎呀!我的毛主席语录掉啦,这可咋办呀!”月仙突然带着哭腔叫着。我一看,月仙刚才躲避石头时书包带拉断了,里面的毛主席语录掉了下去,还好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如果是掉到水里可就惨了,要知道当时的红宝书是一个红卫兵的命根子啊!月仙吓得哭了,我也很着急地说:“咱们下去捡吧,毛主席语录本丢了是对毛主席的不忠,这罪名可了不得啊!”月仙说:“下去!拼上命也要把语录本捡回来。”我俩不顾一切、相互照应着终于捡回了红宝书。此时我抬头看着两边黑压压的沟壁,沟底的流水声,风声就像随时向我们压过来把我们吞没似的,让我颤栗,胆寒,不由得两腿发软心跳加快哆嗦着对月仙说:“快!咱快上去吧!沟要塌……塌了。”
经过一番努力,谢天谢地我俩终于爬上了沟,代价是我们的手臂和腿都划伤了,此时已是下午了。经过一番折腾我们又饿又累瘫在地上,无助,惊恐的心情到了极点,期盼着班长和张厚早点来接引我们。月仙说:“肚子饿得不行了,咱不能干坐着,前面有块黄豆地咱吃点生黄豆吧。”我们边站起来边念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此时的毛主席语录就是我俩的精神支柱。
那时已是农历八月初了,黄豆外皮看是绿的,但里面的豆豆已大半熟了,吃起来嫩嫩的,带一点甜,细嚼有股生豆味。根据太阳的影子我估计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是不是班长和张厚也遇到了像我们这样的情况?我俩不敢想。月仙沮丧地说:“要不咱俩按原路返回麻地沟吧,这样干等着万一碰到狼怎么办?”狼……一听说狼,我吓坏了,着急地说:“走,回村子吧!咱是红卫兵,进村找村革委主任,他们会送咱的。”这个时候我俩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
我们刚走到沟边,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呼叫。月仙说:“看!沟那边有红旗,啊!是班长,班长来接我们了!”这时我也看见班长在沟对面摇着红旗呼喊我们。“班长!”我俩激动的挥着手臂喊着、叫着,这几个小时的无助,恐惧,委屈全化成了喜悦的眼泪。对面的班长挥动着红旗,让我们顺着沟边往北走。在学校我们学过旗语,在红旗的指引下,我俩顺利地来到路口。班长身后跟着两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他第一句话就说:“多亏了这两个娃娃,要不很难在沟边看到你们,张厚呢?”我说:“他朝北面的那条道走了。”班长说:“他走对了,现在可能已经到周庄了。”我摸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问:“你叫啥名字?”“喃叫二蛋,他叫牛娃。”我说:“谢谢你们俩!”二蛋和牛娃笑了笑就往前面跑了。
路上,班长说他顺着那条向北的路很快顺利找到了周庄,到了大队部后,村革委会主任说你们的方向错了,要回来就绕远了,他叫来这两个小孩给我带路,返回麻地沟找你们。我和月仙也边走边讲起了我们的遭遇,话里带着许多委屈,向这位比我们只大两岁的班长倾诉。
这是我第一次爬山过沟,也是第一次见到和体验真正的大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黄土夹砂的坡路很难走,我和月仙相互拉着还几次差点摔倒。两位小向导真不愧是山里的孩子,下山像猴子一样哧溜一路小跑,那轻盈而灵活的身姿真让我羡慕。
进了村,张厚已在村口等我们,他听说班长已经找我们去了,就没有返回。我肚子饿的只想吃饭,也没有心思看看这小山村的样子,直接跟着革委会主任来到一户农家。班长为了找我们也没有吃饭,这让我心中油然产生了一些感动。
招待我们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妇女,按年龄我们该叫她姐姐了。饭是早做好的,玉米面攥挠丝圪蛋,腌茴子白咸菜。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饭就不错了,我们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
原估计下午的演出不能进行了,主任吩咐我和月仙晚上就住在这户人家。女房东听说我和月仙是从城里来的,很高兴,我们之间的话也多了起来。她说她是从城里嫁到这里来的,叫李桂兰,娘家是二大队的。月仙说她是四大队的,姓糜,此时她俩像久别的亲人一样,谈起父辈的名字都还相互认识。桂兰说六二年家里揭不开锅了,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父亲一个人挣工分养活,那年她刚满十八岁,一家人饿的没办法,经亲戚介绍就嫁到这山里来了,靠着婆家的接济娘家渡过了难关。她说小时候饿怕了,虽然是山里但能吃饱饭,每年她和丈夫在山的地边塄角刨小块地打的粮食,除了自己吃还能接济娘家。前天丈夫进城给她娘送刚收下的山药,她爹给捎来几个茴子白和一些青菜。山里缺少蔬菜,主要就靠山药蛋和白萝卜,夏天虽然也种一些白菜,但产量不高。周庄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山高皇帝远,山多地多,只要人勤劳,解决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游览了整个周庄村。村子不大,是在两山的夹角处依山而建的,房屋大都是土窑洞。远远望去,村后的铁家岭山脉棱角分明,巍峨挺立,沟壑纵横,像历经千年留下的皱纹。山的表面覆盖着低矮的植被,春天时这些植被一定会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为大山装点一抹亮丽。发源于斗咀河与代县的石板河在这里交汇,形成了马峪河。河水很清,河床很宽,横七竖八卧着许多大石头,又光又圆,是洪水从大山深处搬运过来的“杰作”。几个妇女提着箩头在河里洗山药。早上挑水的男人很多,却不从河里挑,而是向村外走去。我好奇地跟着他们来到一处断崖下,崖壁内凹处有一泓清泉,泉水清澈透明,四周用青石围砌。据说这股泉眼的水很深,春夏秋冬水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旱不枯,涝不溢,村民们称其为“神泉”,世世代代滋润着这一方土地。担水的后生们桶边挂了个瓢,用瓢从泉里舀水,从不用桶直接从泉里提水,就是为保护泉水的纯净不受污染。我喝了一口,泉水清爽甘甜,比自来水好喝多了。
炊烟升起,山村在晨光下更显得恬静,素美,像一首古老的田园诗,没有华丽的外表,只有内在的淳朴。
我们的演出地点是在村北的一个破旧戏台上,台下的杂草已经清理过了。据说这座戏台在1958年县晋剧团来表演过一回,以后再没用过。正面有三间破房子,不看墙上的牌子,有谁能相信这竟然是一座小学。
沉寂了多年的“戏院”今天可热闹起来了,几乎全周庄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不像今天,村里唱戏,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还要多。
演出开始,大家先是念了一通毛主席语录,接下来是大合唱“东方红”、毛主席语录歌、舞蹈“造反有理”、“北京的金山上”等。月仙与其它同学一起表演了“不忘阶级苦”,我和宫老师表演了藏族歌曲表演唱“逛新城”,很受乡亲们的欢迎,竟连续表演了两次。
演出结束了,许多人还久久不肯离去,尤其是一群孩子们,跟在屁股后面笑着,闹着,非要看看下了台的“坤角儿”,其中就有二蛋和牛娃。
下午,我们几个宣传队员要走了,桂兰,二蛋和乡亲们来为我们送行。回望大山,回望窑洞,回望纯朴善良的村民,我真有些不舍。尤其是那些孩子们,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蕴藏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流露出对未知世界的懵懂。那天真无邪的笑脸至今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巍峨的鉄家岭,千年流淌的马峪河,神奇的泉水,周庄就是山水之间托起的一颗明珠。虽然那个年代他们生活并不富裕,环境不够美丽,但他们是知足的,她们以自己的幸福标准,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远离喧嚣,与世无争,生活得朴实,静美,自得。犹如陶渊明笔下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再见了周庄,再见了大山!
作者简介:高呈芬,系县老干局网宣员,老年大学合唱团团员。少年有梦,耆年放飞,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对文字热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