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宋山河
清明过后赏牡丹。“花都”洛阳牡丹盛开,四方游客纷纷而来赴洛阳花会。牡丹亦名木芍药,原是秦岭山中野生之物,因东汉张仲景用它的根皮入药,方以丹皮名世。隋朝僧人育成花卉,置诸御苑,供作观赏。到了盛唐忽然显贵起来,见重于世者三百余年。国色天香,独擅百花之美,享誉花王之尊。传说因忤意武则天,从长安贬到了洛阳,竟被世人称作“洛阳花”。人间四月天,洛阳赏牡丹,形成了洛阳花会。远在贞观开元间,那些公卿贵戚,在洛阳营园列第者千有余邸,凡园皆植牡丹。历经五代离乱,十国混战,兵车践踏,烟火焚燎,馆榭亭台,皆为灰烬。园林洗劫,草木无余,赖有大宋百年升平,牡丹复又兴盛起来。这几日,汴京士大夫之家,纷纷备了车马,到西京探亲访友,观赏牡丹。冯京向安石告了假,以“岳翁欠安”入了一件文字,给夫人备了安车, 自己乘马,来到洛阳富氏故居。富弼见女儿女婿来了,自是高兴,引他们观赏自家新建的园池。富弼精神抖擞,也不用人搀扶,拄了一根拐杖,从探春亭起步,登上四景堂,在堂上饮茶,指点园内盛景。对女儿道:“南面那一座拱桥叫做通津桥,过了桥,沿竹栏步上芳流亭,再沿竹栏上岸,那一片紫竹后面,是紫筠堂,弹琴作画之地。明日你就在那里,把这园子给我画下来。”女儿笑道:“咱家园子太大了,景物也太多,孩儿可画不来。”富弼休息一会儿,从四景堂下来,向右手走了百余步,穿过荫越亭,登上赏花台,对女儿说:“这一片是牡丹园,出了牡丹园,向北是土筠洞,便入大竹林了,四洞相连,五亭错落,今日是走不动了,就在此处赏花吧。”富弼在一年之间,营造起天下第一名园,“富郑公园”,荟萃了天下名花九十余种,也算功业不凡了!富弼喘息一会儿,右手指着一坛深红色花丛说道:“这一坛'娇容三变’,初时还是绿色,不意之间它就变了。”此花端的不凡——数百朵大花竞放,犹如一团团火,照得人眼花缭乱。女儿问道:“这娇容三变,女儿在汴京也没见过的。爹爹从何处移来?”富弼笑而不答。冯京道:“好像陈州有此花种?”富弼道:“陈州有一种'缕金黄’,千钱一赏,也属奇观。比较而言,那花朵却小了一围,终不及这'娇容三变’。”富弼此时,志足意满,呵呵笑道:“说起此花,倒也来之不易,为访娇容,我曾三登嵩岳,造访高僧,方得移植下山。”冯京道:“值得,值得。”兴之所至,任意恣情,不禁随口唱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阳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富弼道:“这是欧阳修词《浪淘沙》,记其少年在洛阳与友人诗酒赏花之情形。永叔小我三岁,竟然先我而去了。”富弼说话间,不免伤感起来。女儿道:“回吧,我也累了。父亲上了年纪,不要尽想些陈年旧事。”午后,冯京到“独乐园”访司马光。这“独乐园”当下只是徒有其名, 司马光方在西京国子监北侧买了一块闲地,方圆不过二十亩,在这块闲地东端,盖了几栋青砖房舍,组成一个院落,把书局安在这里。门上自题三字 “独乐园”,其实还没有园池的影子。冯京来到之时,司马光修书累了,正和范镇在宅旁栽树,见冯京来了, 扔下锄头,到室内叙话。冯京道:“自范公退居城东,未暇拜会,今日在此相遇了。”范镇道:“在家实在心烦闷倦,来访君实,顺便观赏洛阳花会。方才还说明日去看望富老丞相。”司马光道:“令翁可好?因了这部书,咫尺之隔,竟无暇一见。”冯京道:“家岳说了,园池大端已就,请二位过府赏光。”翌日,富弼命家人在四望堂设宴,命冯京请了司马光、范镇来游园子, 游赏累了,到四望堂饮酒。富弼问范镇道:“景仁,京师人情如何,一定有人在骂我吧?”范镇道:“老相爷一退,众人失去倚托,惋惜有余。”富弼 道:“我知道,骂我躲在这里享清福,撒手不管了。我管得了吗?新制日下,更改无常,农怒于畎亩,商叹于道路,官家只听王安石一人,我也只好眼不见为静。”冯京道:“近日台谏补缺,只要说新法一声好,不拘市井小人,破格以进。”司马光道:“听说为进一个不养生母的李定,罢了中书'三舍人’,杨寘这中丞怎么当的?当世回去要找他,告他莫与王安石同流。”冯京道:“杨寘与安石同科及第,早就是密友。”司马光道:“还有文潞公那里,也应多去走动,不要让他听王安石摆布。”冯京道:“文潞公与安石、吴充结为姻亲,枝节上争几句,大事上休戚相关。”富弼道:“我就不信,天下会有不散的宴席?我这个园子,够你们玩的,烦了闷了,就来住几天,酒饭我还管得起。叫他们旰食宵衣闹去吧,等他内乱了,还得来请 咱们。”范镇道:“恐怕那时都走不动了。”富弼道:“有君实呢,他只长王安石一二岁吧?”司马光说:“我长他两岁,当世跟他同岁。你要把牢, 以不变应万变,别让他从政事堂赶出来。文潞公那里,替我问好。”三日后,冯京从洛阳回到朝中,立时去拜见文潞公彦博。文彦博正在莲池垂钓。这莲池方圆不过数亩。芦苇青青,紫燕翩翩,文潞公鹤发垂髻,童颜泛彩,半躺半坐,手执钓竿,靠在一棵柿树上。这便是他常在人前说的“七绝”之木:一有寿,二有阴,三无禽窠,四无虫蠹,五嘉实,六本固,七霜叶。冯京趋步向前,深深一揖道:“好是修身处,何必在深山!”文潞公意欲起身,但只是坐直了身子,懒洋洋答道:“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西京诸公,不亦乐乎?”冯京道:“家岳、君实都好,嘱我一定代为问候。家岳芹献手抄秘方一帧。”说时,双手捧一绢包,躬身侍立,潞公伸过左手,冯京连忙把绢包打开,递了过去。潞公见封面端端正正四个楷字:《养生秘诀》,分明是富弼手书,这才嗤地扯起钓竿来。冯京看那出水钓丝,暗暗发笑,原来并无钓钩。文潞公着意看那“秘诀”良久,如获至宝。说道:“衣莫若新,人莫若故。难得彦国怜我。”冯京毕恭毕敬地说道:“家岳再三致意:仁庙旧臣,惟潞公在朝,愿老当益壮,居中流而砥柱之。”文彦博叹了一口气:“心颓力乏,不堪运使,已是不大如前。惟有不见可欲,使心不动,苟延岁月而已。”冯京素知文彦博筋骨颇健,今故作疲惫之态,实在好笑,皮里阳秋说 道:“前人有睡癖、睡仙,实则不宜养生。老子云,安以动,物则得生,此自然之道也。”文潞公置若罔闻,回手抓起钓竿,把那无钩钓丝抛向池面。和风冉冉, 碧波澄辉,小荷初露,银鳞弄响,两只水鸟,追过来,逐过去。文潞公喃喃自语道:“草木有生而无知,人不如草木,斯言是也。”冯京见状,暗想:文彦博久居二府,几番起落,早已模棱圆熟,自己焉是对手?不敢再兜圈子,率直说道:“新法踵连,民不堪命,家岳和君实,人在西京,心在东京,食不甘味,忧心如焚。” “天折地绝,自有长人,忧它做甚?” “当今长人,惟有潞公。”冯京急切地说,“熙宁变法,国无宁日,自青苗、免役颁行天下,百姓不安。近又生出许多花样来,设置疏浚黄河司、 市易司,信用宦官黄怀信、小人吕嘉问、草泽之人魏继宗,凡此数端,皆应力争。”彦博故作昏聩,实则精明,这些事体,与枢密院何干?你冯京身为执政,何不力争?这不是要两龙相搏,坐而观之吗!“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文潞公思忖多时,呻吟道:“古稀之人,复有何求?”“老奸巨猾!”冯京游说半日,彦博无动于衷。说什么“复有何求”, 果真无所求了?不之信。名利早已装得满满,确是不需求了,但名利之上呢?还有何物?冯京忽然得了主意。急忙说道:“只顾在这里聒噪,几乎误了大事。”匆匆一揖,回身就走,“章子厚凯旋,官家命我迎候呢。”“什么?”文潞公顿时心动,拦住冯京问道,“章惇还朝了?” 冯京故作惊讶之状:“此等大事,太尉不知耶?” 文潞公一时窘促,点点头,又摇摇头。冯京眉飞色舞地说道:“章子厚此次用兵平蛮,功绩甚伟,以恩信招抚北江,以武力制服南江,破懿州,杀元猛,籍其民户,定其税亩,荆湖诸蛮,相继纳土,拓地四十余州,听说还要论功行赏。”“赏什么?”文潞公问道。“至少要入二府,”冯京迟迟疑疑地说,“介甫说,枢密院整军置将、裁汰冗兵、变更兵制,繁巨得很,意欲章惇……” 文潞公正为这些事烦恼。自蔡挺入为副使,曾孝宽当值,整军置将几桩大事,也不等他示下,请旨便行。先于河北、京畿诸路置将三十七:河北十七、开封府七、京东十、京西三;将以下设有副将、部将、队将。据报, 河北诸路,终日练兵,厮杀之声闻于远近。这些事,不闻也好,乐得清闲, 谁知越来越不以正使为意。南征告捷,国之大事,而枢密使不知,太尉之尊置于何地?文潞公越想越气,甩去钓竿,一跃而起,高声吼道:“一个蔡子正就闹得内外不宁了,再添上章惇,那还得了!那还不闹翻了天。”他越说越气,失去常态:“当年太祖有训:可利百代者,惟养兵也。今联比其民以为保甲,又分诸路以隶将兵,置太祖之训于何地?吾当面君,吾当面君!” 文彦博长号不已,冯京暗自发笑。事已如愿,更不停留,深深一揖,告辞去了。文彦博一连几日,没有垂钓,只在书房,用心筹划如何上殿动本。写个札子不算什么难事,不料动起笔来,又实在不得要领。呻吟良久,用一方玉狮把奏折压住,唤红杏来“清瓮”。这红杏是文彦博侍妾,在屋里最得宠信的。彦博每言,“妻不如妾,妾不如新”。文府有制,“妾过二十即遣外”,惟有这一位扬州美女,自十六 岁进府,八九年宠爱如初。“清瓮”这等要务,也只有她来做。文潞公在朝向称为政清简,无为而治。谨守“三不”秘诀:不多言, 不多事,不多思。不多言,则无祸事;不多事,则无过错;不多思,则无烦恼。“三不”元臣,最为稳便,穷贵极富,金玉满堂。还有一桩他人难得之妙处,其精炼强健,少年有不如。案前钧瓷“梅子青”大瓮,红杏等四人抬不起,而彦博一伸手,如同抓起一只鞋子般,提来提去,毫不费力。一应朝报、边情、建请条陈、利害文字,皆投诸瓮中,瓮满,即由红杏清理焚烧。此刻,红杏照例先把书画清出,一幅一幅展开,拣出米芾的山水、文同的墨竹、苏轼手书欧阳修《醉翁亭记》,小心地用素绢包好,以待装裱。文彦博本不爱书画,也不喜作诗填词,人家既送了来,也只好存放。今见她收拾这些不急之务,却不耐烦了:“先拿利害文字来!”利害文字?何为利害文字?红杏一时无措。彦博见她香汗淋漓,少不得自己动手翻检,从那些拜帖、礼单、诗笔、籍账、税契丛中,拣出牒件来, 让红杏剪开套封,再来过目,这样足足忙了两个时辰。终于找出两三件利害文字:一件是年前蔡挺所呈《整军置将方略》,一件是河南府刘航的奏疏抄本:《论华山之崩》。文彦博先看蔡挺的方略,平心而论,此方略可谓周详备至,多年来,兵冗财耗,将帅乏人,打仗是不堪一用的了。但一整起兵来,天下就要多事, 故而搁置下来,不知是如何上达了神宗,乃至诏令天下!如今既已施行,而自己身为枢密院正使,整军奏效,功居首位;措置失当,自有蔡挺承担,此事不宜涉及,不闻不问最妥。倒是刘航之论恰好:“华山之崩,皆因市易扰民,故天意示警耳。”真所谓鞭辟人里,事情就由此发端。因命红杏研墨,正待挥毫,一声咳嗽,六郎及甫躬身禀道:“吴大人和章子厚求见。”彦博出堂和吴充、章惇相见。章惇道:“本应到枢密院向太尉禀报南征详情,卑职已受命出守湖州,故而唐突造府。”彦博心下愕异,冯京前次明明说是要进枢府的,怎么倒外放了?便说道:“子厚少年英俊,才兼文武, 此次平蛮之功,理当大用,我将面君,留在枢府,破格以进。”吴充道:“官家明谕,为长远之计,知州最能成就人才。故有此命。”文彦博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三人慢慢用茶,细听章惇讲述平蛮经过。文及甫见父亲与吴充、章惇闲叙,便踅了回来。红杏装作没看见,任他蹑手蹑脚,掩至身后,突然一把抱住。“放开,青天白日,也不管在何等去处。” 及甫嘻嘻地笑,并不答话,轻轻地只一抱,就把红杏抱进套间,横陈床上。红杏眯起了眼,任他摆布。云收雾散,雨住风停,收拾停当,红杏匀过粉面,整了衫裙,撵他道:“滚吧。” 及甫涎着脸:“给口茶喝。” “不怕你老子逮住你?”“不妨事,聊着呢。”及甫满不在乎地说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偷谁也不如偷姨娘。”“不要脸,”红杏啐道,“潞国公之家,诗礼继世,不怕天杀?!” “天杀?”及甫厚了脸皮笑道,“朱门绣户,彼此彼此。李治偷武才人,还不是偷姨娘?李隆基宠杨玉环,杨玉环又是谁?”他信口胡云,十分 得意。消魂尽兴,茶水润过喉咙,抬头看看时光,站起身来,咳嗽一声,规行矩步,堂堂去了。再说文彦博,送走吴充、章惇,心病也去了,高高兴兴回到书房,先在窗外听了一听,听得室内寂然无事,方启竹帘,移健步,入芝兰之室。见红杏娇艳,倚案独坐,一手托着香腮,一手还在研墨。彦博归座,说道:“墨就不要研了,本章也不用上了,风平浪静,都是庸人自扰。”翌日,大宋枢密使潞国公文彦博,乘了“担子”上延和殿。神宗谕文彦 博道:“有杭州于潜县令郏亶,建言治理吴中水利。陈'治田利害大概’七 条。与二府三司同议。”说罢,即命司农寺邓绾宣读郏亶奏疏。其略曰:“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莫过于苏州,臣请以二十万 夫,水治高田,旱治下泽,一应耗费,民筹十之四,官助十之六。以三年为 期,苏州之田毕治。”邓绾还未读完,文彦博就昏昏欲睡了。等邓绾读完,彦博忽然说道:“两浙膏腴之地,天赐米粮之仓,郏亶之言,似有可取。”司农寺邓绾,极力表示赞同,但苦于不识江南地势,请赴两浙勘察。安石以为,勘察两浙,往来数月,司农岂可暂离?他荐举中书刑房佥正官沈括为察访使。“沈括?”神宗想了一想,“可是知天文、精历术者?闻此人多才艺,不知通水利否?” 安石道:“臣略知沈括钱塘人,当晓两浙利害。” 吕惠卿接言道:“臣与沈括昔同在史馆,略知其人。”遂言,沈括是个异人、奇才,博学而实干。早年在宁国县疏浚沐水,筑二堤,开百渠九堰, 得上田七千顷,名“万春圩”。上年清汴之役,聘为指挥,自制“水平干尺”,测得汴河自京至泗州淮河口,长为八百四十里又一百三十步。沿岸地 势差为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据此,采用分层筑埝方法,不差毫厘,汴河得清。于是,圣旨下:命沈括为两浙察访使。于潜县令郏亶擢司农寺丞,提举 两浙水利。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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