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青树】◆肖宜抒
作者简介
青树
爷爷是个顶执拗的人,年轻时如此,老来有增无减。
烈日炎炎,他戴上那顶檐边破了洞的草帽,捻了根叶子烟,把扁担往肩上一扛,便挑着水向天宝山走去。
路上遇见赶鸭的黄大伯,爷爷两手不空,只点了点头,嘴里的烟也跟着抖了抖,算是招呼。黄大伯笑道:“老支书,又上山去啊。”爷爷嘴里“哼哼”两声,我连忙道:“天旱,怕树渴着。”爷爷皱纹横生的黝黑脸庞上绽出笑容。
天宝山是青莲村一座不大不小的后山,起初光秃秃的,是块黄包土地,甚是难看。爷爷在村里当了许多年的支书,闲时得空,就拉着树苗上山去,挖坑填土,踩实浇水,闲散地栽上几棵,小小的树苗就一个接一个地立在了天宝山光秃秃的黄土地上。
等到六十退了休,他仍不愿闲着,整日到天宝山上转悠。一日在山脚,他蹲在土坡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身子在氤氲的烟雾中静默了良久,突然站起身,朝我重重点了点头:“栽树!”那时的我正值草地里捉蟋蟀的年纪,不明就里,似懂非懂,不在乎爷爷栽不栽树,倒是挺关心那叶子烟的烟灰会不会烧着他的长胡子。
乡下的老屋逐渐忙碌并吵嚷起来。爷爷退了休还要“全职”种树,当然受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他躺在藤条椅子上淡淡地说:“还没老得拗不动,栽点树有啥子嘛。”伯伯嬢嬢们相继劝说无果,婆婆一气之下把案板剁了个口子:“老东西,你还栽树?我看你别栽到树上。”爷爷鼻间冷哼一声,也不多言:“你懂啥子,树是好东西。”见我在一旁捂着嘴偷笑,便逗起我来,“豆娃子,你说是不是?”初春和暖的阳光照下来,爷爷黝黑深红的脸庞映出厚朴的笑容,长长的山羊须也随着面部肌肉可爱地跳动起来。
后来我上了中学,回老家分外少了,只听父亲不时说起,爷爷又找来了十几株树苗,仍整日挑水徒步上山,如此来回,不辞辛劳。婆婆去世后,老屋只剩下爷爷一人住着,护林更成了他的慰聊。
我偶尔随父母回老家,遇上酷暑天旱许久不下雨,便和父亲一同陪着爷爷上山,他们两人套着汗衫,踏上军旅鞋,仍是徒步挑着水,一路大汗淋漓却有说有笑,我则跟在一旁摇着蒲扇,期许能扇走些沉闷的暑气。进了树林,暑热像是退潮般散去,我抬头望向那一片葱绿,心下感到一丝开阔敞亮:爷爷护林,林又何尝不是在护着我们啊。
再后来,又听父亲说起,一日刮大风下暴雨,爷爷担心新栽下的树苗折断,骑着老自行车出门,泥路湿滑摔成了骨折,进了医院。
伯伯嬢嬢们轮流在医院看护。我正值暑假,便也常常前去陪伴。我忍不住问:“您也七十多了,出了院还要上山种树啊?”爷爷精神劲儿倒是很好,拉着我坐在病床边,目光炯炯:“还得上山!树是好东西啊,毛主席就很喜欢树。”说着便从枕下摸出一本纸页泛黄的《毛泽东诗集》,“哗哗”地翻开来,指着一页对我念道:“你看这'枯木朽株齐努力’,说的是红军,又说的是咱们,咱们多像树啊。”
我顿然,爷爷口中的“咱们”,诚然是指他们那一代人,从缺衣少食的艰苦岁月中走出来的那一代人。而青树,不仅仅是爷爷老来的“折腾”,更是一种情感寄托,一种精神给养,它象征着艰苦奋斗的一代人,象征着多难兴邦的一个民族。
透过医院的窗户,院外阳光如注,杨柳正盛,我于是笑道:“您看,如今咱们的国家不正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吗?”
执拗如爷爷,这次却没能拗过他的儿女们。爷爷的肺向来不好,又嗜烟如命,出院后,他想要继续护林的愿望落了空,被家人们“勒令”住进了城里的三嬢家。
俗话说“踏遍青山人未老”,而爷爷的老年生活是被迫开始的。城里,爷爷的日常起居皆有人照料,但他总觉得少了些滋味,按他的话讲,叫“苦日子过惯了,享不来清福”。
而后,青莲村道路硬化逐渐完成,我们带着爷爷一路驱车前往天宝山,曾经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土路变得开阔平整,远远望去,天宝山上一片郁郁葱葱,沿路过往着不少车辆和行人。
黄大伯赶着鸭子路过,见着我们分外亲切,向车里喊道:“老支书,你可算回来了,天宝山热闹得很哪!”爷爷的眼皮子耷拉着,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疑惑,我凑近说:“今天是植树节。”他黝黑泛红的脸上潮起笑意,面部的皱纹如沟壑般延展开来,他不住地点头:“植树节?好节,好节。”
从天宝山上下来已近黄昏,爷爷蹲在山脚的土坡旁,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胶纸口袋,展开来,是一条条寸许长的烟叶。记得医生嘱咐过,爷爷的状况不能再抽烟,我匆忙看向父亲,他的表情淡淡的,没有阻止。
“豆娃子,莫紧张,我就闻闻这烟叶子味儿,真香哪。”爷爷“嘿嘿”地笑着,把烟叶凑到鼻间,深深的吸了一口,许久没有说话。
没想到这竟成了爷爷最后一次护林。
历过一整个冬日的沉寂,天宝山的青树又葱绿了。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爷爷将生命融入泥土,与他亲手种下的青树一同生根发芽、向上生长。
站在天宝山的山脚,我仿佛又回到了还在草地里捉蟋蟀的年纪,在叶子烟缭绕氤氲的雾气中,爷爷的身影如伫立的磐石,他望着天宝山,我望着他,直到那满山的青树渐渐模糊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