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远路(散文)
第一次独走旅途的情景,总是深深的烙印在心头,成了终身抹不掉的记忆。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六岁,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小男子汉。那时正是文化革命开展大串联的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也就第一次迈出大山的门槛,我们一行十三个同学到达北京,在11月10日受到毛主席第七次接见红卫兵。返回时我们十三人就按照各自选择的不同的回归路线再次分组,有的西安,有的走成都,只有我和徐成直同学因为经济缺乏的缘故,还是按原路走武汉宜昌,争取早点返回家里。
在宜昌,徐成直同学被他的亲戚强行留在那里玩耍,我只好独自走上通往恩施的大路。徐成直同学的亲友给我找了一个到达恩施城里的便车,说开车的是他的表哥,又给了那个蓄着小胡子的表哥司机一包特产,再三委托小胡子司机务必把我带到恩施城里。徐成直同学对我说:你到了恩施,到利川就只有只有二百多里路了,你自己一路走好。
同学的热心激励着我,感动着我。我就坐上小胡子司机的便车,一路上虽然摇摇晃晃,但是还是在中午十二点就到了野三关集镇。
在一家饭店门口,小胡子司机把车一停。对我说他要去里边吃饭,叫我在外边等着他。我也肚里饥饿了,可是一摸自己的钱包,顿时就愁容满面。钱包里仅仅有一元二角钱和四两粮票。还有三四百里路,我不敢“轻举妄动”的去吃饭。鼓足勇气花去一角钱买了一碗面汤充着午餐了。我想只要小胡子司机抓得紧,天黑前到达恩施城里还是有希望的……
我蹲在那家饭店门口,焦急地等着小胡子司机出来。
足足挨过了两个小时,时间已是下午两点过了。小胡子司机才醉醺醺的出来,大声对我说:“你自己走吧,我不去恩施了!”小胡子司机一脸冰冷。
“不是叫你把我带到恩施城里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了?”我拿出红卫兵的胆量,鼓足勇气问。
“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谈对象。没法。”小胡子硬邦邦地甩来一句,又进入饭店里边去了。
我犹如掉进冰窟,下意识的摸摸衣袋里的一元一角钱和四两粮票。还有二百多里才能到达恩施城。坐车是没有希望了,我心里气急的骂道“狗东西!不讲信用”。
我不能停留在野三关,只有向前走!
也许是毛主席那句“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豪言壮语激励了我,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俗话要验证我,也许是我要显示一下小小男子汉的气魄,反正我是把脚上草鞋一拉紧,就独自走上了通往恩施城的道路。
我独自走在大路上,像一只离群的大雁……
开始还不觉得,后来就开始感到孤独起来。那山那水那风景,都无心去观看欣赏。埋着头迈开两腿匆匆赶路。对面来的行人也都是擦肩而过,互不观望,更无问话,后面来的人大都是超过我而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哪一个和我结伴同行。那时真是冬季,冷风扑面,我好几次不寒而栗,感到一个人走在漫长的旅途真难。
傍晚,我肚里饥饿起来,路边没有看到饮食店和旅店。问及路人,说要到前边30里的红岩村才有住宿点,才有地方吃饭。我别无选择,只好用手按住肚子,硬着头皮走着。此时我好想马上到家,能吃到母亲做的热汤面条。嘴里连连咽着口水。
天灰蒙蒙地暗淡下来,黑了下来。我默默地前行。夜里十点到达红岩村。我找到那家旅店,说要住宿和吃饭。
那家店主回答说:“对不起,关门了,也没有床位了,你到十里外的崔坝去住吧。哪里也许有。”店主说完,“呯”的一下把门关上。不再理睬我了。
我只好又继续前走。一路虽然冷风嗖嗖,可是我毫无感觉,只想着找个旅店歇歇发软发酸的脚。
夜黑沉沉的。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发出强烈的刺眼的灯光。我吓得赶紧靠边。汽车一过,我又陷入无边黑暗中。
冷风吹来,伴着我沙沙的脚步……
一个人在异乡的道路上走着。
一条黑影在对面不远的路边地里晃动。不!还有几条黑影在追逐。“汪汪汪汪……”的叫起来。原来是野狗在夜里癫狂。
我开始害怕起来,怕野狗突然咬住我的裤腿,怕野狗把我扑到……但是没有办法,我的独自赶路前行。
我猛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交给我的走夜路的方法:就是抓一个石子捏在手心里,这样邪魔鬼怪的肚子就疼,不敢来侵犯你,野狗一类也不敢靠近。我急忙弯下腰,用脚试探,捡到一个鸡蛋大的石子,我捏在手里大胆地往前走。
大约十二点,我拖着疲惫的双脚来到崔坝。那家旅店老板也正在关门。我急忙哀求老板留我一宿,天明就走。老板看看我的可怜模样,就说:“留你住可以,但要按照一夜的收费五角。”我没得办法,实在是想歇歇,就说五角就五角吧,依你!
老板领着我进入床位,哎呀!竟然是一个地铺,上面放着一个薄薄的旧棉被。
我无话可说,人在旅途,真是艰难。要是在家里,母亲早就给我铺上了厚实的棉被……
我躺在地铺上,肚子又不争气了,“咕咕”地直叫唤。我又爬起来,找到老板说:“有吃的吗?我饿。”
老板说:“这个半夜时候,只有面汤了,还要五角钱一碗。”
“天啊!面汤白天一角钱,夜晚竟然涨价五倍。”我也没有法,只好说:“给我做一碗吧,五角钱我给,但是多放点辣椒!”
我仅有的一元一角钱,一下就支出一元,只剩下一角钱了,还有二三百里路,明天如何过呀?我在焦愁中不知道何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没有钱吃饭,把那仅有的一角救命钱揣好,又鼓足勇气,一个人再上征途。迎着寒风,从崔坝向恩施城里挺近。
一个人,一条路,一路奔走。上午九点多,我到了恩施城外。看到一个农民正在地里挖红苕,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餐,昨晚的那点面汤早无踪影了。我见到红薯,如遇救星。
“大爷!给我一个红薯吃好吗?”大爷看看我说:“你是过路的学生呀?怎么像叫花子一样了呢?”
人在旅途的危难处,顾不得面子了。我就把我的遭遇和苦楚老老实实的告诉了这个大爷。大爷看我老实,就递给两个大红薯,说:“拿去吃吧,除了充饥,还可以解渴的。”
我感激得像大爷鞠躬。那大爷的温情,瞬间在我的心间定格成画,演绎成此生不变的永恒。
我啃完一个红薯,就进入了恩施城。没有心看那些花枝招展,没又心听那些绵绵歌吟,我心里只是想着早点回到家里。
走出繁华的恩施城,我到了车坝,向着陡峭的石板岭挺近。我心里想:只要翻过石板岭,还有二十里就到团堡,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石板岭海拔一千八百米,山势雄奇险要,上面还有解放军与敌军交战的战场——卡门,仅仅上坡的石梯就有三百多步。我爬到半坡,四肢几乎瘫痪,汗水已经浸透衣衫。我不得不双手撑着膝盖,尽力弓着身子,一步一步的爬行起来,艰难地攀登着……
几股山风吹过,几股浓雾飘来,我站在“卡门”门边了。我向下一望,来路幽幽。不觉头晕眼花,胃里又翻腾起来……
“不能倒下!”我自己鼓励自己说。我三步一站,两步一停,心里默默地说:“向上”“向上”“向上才能回家……”
我摸摸掖在腰里的红薯,感到那就是实力。我像一个光滑的石梯坐下来,掏出那个红薯又一次啃起来……。老农的两个红薯成了我旅途中的美餐。老农的两个红薯,为我节约了遥远旅途的一角钱。人生旅途的起落之间,总有一些独自安静回味。
我翻过石板岭,进入了家乡境地,心情就格外开朗起来。加上是下坡,费力也小些,我飞快的走在山路上。
到长庆乡场了。离家仅有20多里路了。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同学!来坐坐!”我寻声望去,是我初中的同学曾晓丽。她读完初中就回家开小杂货铺了,生活过的很优越的。我就到她店里歇歇脚,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就到这里玩玩,没有敢把实情对她说。她递来一杯茶水,我咕咕地一气喝下。她问我吃饭没有?我爽朗地回答:“吃过了。”没有把饿得翻胃的事实告诉她!
我起身告辞,继续走。路过团堡集镇,我掏出剩余的一角钱,买下十颗水果糖,我要带回去作为与母亲见面的礼物。
记得那天下午,我是四点多回到家里的。见到母亲,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快点煮面条,我要饿死了!”我急忙坐在椅子上,又补上一句:“多放点猪油和辣椒,起码要两大碗……”
弹指间50多年过去,我常常想起我第一次独走旅途的这件事,期间那个小胡子司机,那食宿店的老板,那个给我红薯的农人等细节,我都细细品味,把玩再三。可是直到现在,面对纷繁杂乱的自我灵魂叩问,我竟然还是分不清主次,掘不出行走人间处事的底蕴。为此,我常骂自己是个“大笨蛋!”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年岁多大,是否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只有面对母亲,才会大声说出真话,才会敞开心灵的大门?
——初走旅途,我为自己单打独斗地面对爬大山攀高岭的困难和对饥饿的抗争,除了磨炼坚强意志之外,还有别的意义吗?
——初走旅途,我为自己确立的人格偶像折射出的是虚荣、是怯懦之光,还是尊严,是骨气之芒?
——初走旅途,是在倡导助人为乐精神的同时,是否也应该探求善于求人助之道?
——初走旅途,面对大大小小的,形形色色的苦难挫折,我的自我抗争到底有多大效力?
——初走旅途,在那个饥饿的年代,给与人的仅仅是饥饿吗?……
人生的旅途上既接纳阳光,又包容雨露;接受洗礼,缄默前行; 来去随缘,得失随意。且歌且行,且行且珍惜。
一个人的远方到底有多远,一个人的心灵到底有多深?初走旅途的那个味道,足足让我咀嚼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