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错误的举动 》(1975):斩断与世界的联系

上海将举办“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借此活动,小众先锋将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连载文章。

错误的举动 Falsche Bewegung (1975)

文德斯拍片如一个钟摆,不停地在个人自恋式的黑白作品与文学改编的彩色作品间摇摆。个人化的《城市的夏天》后,文德斯根据彼得·汉德克的小说拍出《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改自霍桑小说的《红字》失利后,文德斯回到小品作业,拍出迷人的《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接下来,合作编剧彼得·汉德克在歌德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基础上,构架出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剧本,文德斯依此剧本拍出“公路三部曲”第二部《错误的举动》。

虽统称“公路三部曲”,但气质并不相同。第一部《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与第三部《公路之王》更多流淌文德斯的个人气质,叙事方式松散游离、黑白摄影迷人伤感,而第二部《错误的举动》是彼得·汉德克从歌德小说那里发展而成的现代故事,带有先天的文学性,文德斯用严谨精准的叙事方式呈现,并用彩色摄影表现现实世界。三部曲的共同之处在于,其内里流淌的都是一种孤独漂泊的况味,呈现人内心的隐秘角落,诸《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沟通的无效,《错误的举动》中对恐惧的逃离,《公路之王》中女人的缺席,而这一切皆造成一个基本命题:独孤。

本片以俯瞰画面开场,镜头在空中滑过易北河,出现小镇,鲁迪格·福格勒饰演的主角威廉听着摇滚乐站在窗台遥望,突然做出非正常人之举,用拳击碎了玻璃。母亲进来,让他出门旅行,并说:“不要失去你的不安与不满,你需要他们写作。”威廉寻求外界刺激、渴望成为作家的动机,正与母亲劝他离去、在路上寻求学习机会不谋而合,威廉就此开始上路。

其间母亲还有一段值得玩味的话,在他让威廉出门后,她说:“我现在要开始享受生活了,在我走过广场时我将享受一支烟,在酒吧我将享受一杯马蒂尼,还有读你的来信。”在《爱丽丝漫游记》中,菲利普纽约的情人安吉拉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没有人教我。”文德斯镜头里的年轻人多半是这种瘫痪生活状态,《守》中的布洛赫、《爱》中的菲利普·温特、《错》中的威廉,都在关注物体而忽视人类,即使沟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言自语而不是交流,并经常用摇滚乐、美国电影这些事物寻求认同,这些人物的旅行多半带有一种寻求自我认同的渴求,或说寻求生活意义的渴求。母亲那番淡然闲适的生活态度,正与文德斯的孤独主人公的生活焦虑形成对比。

在去往波恩的火车上,电影引入一名有不可告人身世的老流浪艺人雷斯特和他的同伴米侬。这一对人物的设置充满对比张力,老流浪艺人曾为纳粹效力,他想对威廉讲述他的身世,但一直悬而延宕到影片后半段开始,而娜塔莎·金斯基饰演的米侬则是一个学过杂耍的哑巴,不能讲话,但对威廉一往情深。在火车上时,文德斯经典的两列火车相向而行的画面中,对面的火车上一名女子探出窗外,正与威廉的眼神相对,威廉由此心生爱慕。在进入旅馆时,内心独白说:“下午在火车上看得的那个对人,对我来说像一场冒险。如果我没追求她,我的余生将会充满遗憾。”汉娜·许古拉饰演的女演员泰瑞斯·法纳由此被引入。他们在小镇上聊天时,一名肥胖的富家子弟因想阅读自己所做的诗篇,也被引入到这个小集体。

这些人物的引入皆是服务主角威廉所需,以证明威廉一次次的错误的举动。当雷斯特告诉威廉他的纳粹过往后,威廉想要将他杀死。威廉在船上威胁要杀死雷斯特时,雷斯特求饶,威廉就此放他一马,其实本质上是威廉缺乏作为、缺乏对人的热情。在和泰瑞斯相见后,泰瑞斯相与威廉单独走走,但威廉说有人陪伴更好;当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处富豪的空楼里,泰瑞斯让威廉和他一起上楼,威廉说想自己在待一会;随后,威廉走上楼去寻找泰瑞斯,但误进了米侬的房间;在最后,威廉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满足泰瑞斯,而与之告别,不外他不想与另一个女人产生关系的心理。影片至结尾处再次回到开头时,威廉独自站立山巅,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威廉所有的举动,都显示了他与外部世界的不可调和、他的无能。

当他在山巅站立时,他说:“我告诉泰瑞斯以我对德国所知还太少,没法写东西。但这只是个借口,其实我只想独自一人,留在我冷漠麻木的状态中不受打扰。”人物的本质借由人物之口说出。

威廉这一人物的本质与上部《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的菲利普·温特都呈现出冷漠、疏离、麻木的状态,但本质上却并不相同,《错误的举动》的结尾暗示威廉仍将步入这一宿命论式的悲剧循环中,无法从孤独中解脱,而《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的菲利普在与小天使爱丽丝的接触中心门逐渐打开,开始重拾与世界的联系,找寻到生活的意义,在罐头乐队(Can)空灵的配乐中,菲利普与爱丽丝探出火车窗外,镜头拉向空中,大远景下火车在田野间穿行,《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以此收场,留下文德斯式孤独主人公重拾与世界联系的温存希望。《错误的举动》呈现了一个孤独式人物的悲剧命运,与世界斩断联系,回到自我封闭麻木的世界中,从反面告诉人们,斩断世界的联系无异于坠入孤独的永恒宿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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